時間:2025年05月01日 14點
地點:光點華山電影館二廳
主題:故事多重宇宙:文本如何穿梭在不同媒介?
講者:吳曉樂(作家)、詹傑(編劇)、謝東霖(漫畫工作者)
文字紀錄:董珈甄
吳曉樂:謝謝大家今天五月一號勞動節可以停止勞動,來參加一場(講座)。我們今天要講的是,文本如何穿梭在不同的媒介。那一開始我們先從比較軟性的東西來講好了。想要先請問東霖老師,你最近有看到任何東西,讓你覺得說你想要在今天一開始跟大家分享,特別有趣、印象特別深刻的?
謝東霖:其實最近看了很多很有趣的故事,比如說《黑鏡》,或者是正在打電動《光與影:33號遠征隊》。現在我要分享是在Disney+上面的一個影集,叫做《潛能探案組》。 它的logline(綱要)可以分幾個層次來講。第一個層次就是在講說,一個清潔工變成警局的顧問,她看到了警察局上面的一個犯罪板,馬上就得到一個解答。這個套路大家應該會(覺得)有點熟悉,比如說麥特戴蒙演的《心靈捕手》。他不是也是清潔工嗎?所以他們很喜歡玩這個套路。就是說一個清潔工,看到一個問題,然後馬上把它解出來。他是一個天才。但這個故事給它加上第二層的特性,這個主角不只是一個清潔工,她還是一位女性,同時還是一位單親媽媽,養了三個小孩。她有High IQ(高智商),然後她成為了一個警察局的特殊顧問。
我覺得用這樣的角色去切入這個故事的時候,就會變得很有趣。她不只是一個像福爾摩斯一樣,很完美的一個偵探,她必須要兼顧他的生活、家庭,她辦的案子在這個故事線上,也會安排一些跟她身份有關係的故事。比如說保姆的故事,或者是要在過程中運用他曾經是清潔工的身份,去破案,然後去找到線索。所以他用這樣的方式結合,就會發現其實這故事內在原本給觀眾的感受,就是一個龍傲天的套路(一個高智商的天才輕易解決警察也棘手的案子)。她實在是太聰明了,她看什麼問題,一看馬上就可以解出來,然後警察在旁邊就是傻眼,搞不懂她到底在幹嘛。但這個故事用的包裝跟切入觀點的手法,更動了主角與眾不同的身分,就讓這個作品變得煥然一新,變得跟時代性結合,變得很有趣。那我想要分享這個故事就是說,很多時候我們在走新的創作的時候,其實可以回頭看看為什麼有一些經典的橋段、公式,它會受歡迎?加一點新東西、用一點舊東西,它就有可能變成一個,可以連接以前的觀眾跟現在觀眾的一個好作品。我想要分享這個作品。
吳曉樂:老師的意思是說,雖然是龍傲天,可是他在當代一定要有所轉折。因為以前的龍傲天可能是父母雙亡,然後以2025(年)來講,可能就要是單親媽媽。大家已經不太想要看父母雙亡的龍傲天了。
謝東霖:對,就是要有一些不一樣的表現。
吳曉樂:好。那詹傑老師呢?
詹傑:我最近看的那個《罪人》。先講這個是因為大家不要等到它下檔了在家看,它很適合在大螢幕看。因為預告已經有講,它其實是一個吸血鬼片,可是它用一個類型片的方式在講黑人的歷史跟壓迫。那個導演之前跟男主角同時有做另外一部片,叫做《奧斯卡的一天》,也是非常好看。你會發現這個導演他長期地關注黑人受壓迫的歷史,比如說用英雄的、漫威的類型,或者這次用一個吸血鬼的類型。他講的一樣蠻有趣的東西是一以貫之。它還是要在大銀幕看。大家有空的話,還蠻建議去美麗華或是IMAX銀幕看。
另外一個想跟大家推薦,是一個可能很多人不太知道,或者很無感的,是《小鎮星熱點》 。那個編劇是笨蛋節奏,就是你很少看到一個劇裡面有外星人,有超能力者跟時空穿梭旅人,可是一直在講話的。也沒什麼特效,就一直在講話,可是就覺得很好笑。想說:「這樣也可以?」就是打破你的各種觀點。第一集就是一直在講話,可是它很好看,它很吃節奏。如果你喜歡日式幽默,或者一些無釐頭的設定的話,你可以去看一下這樣的不同類型。因為現在編劇習慣的模式,或觀影的模式越來越偏向美式的美劇,就是快狠準。第一要迅速地觸發事件,所以當我們看到比如說像《小鎮星熱點》這樣,不以戲劇目的引起緊張為推動的時候,就覺得:「哇!那它怎麼提案可以通過呢?」就是很羨慕他們。
謝東霖:是因為他上一部作品很受歡迎吧!
詹傑:對,《重啟人生》。
吳曉樂:剛剛詹傑老師講我們會嚇一跳,我的編劇朋友都有講說,他們對於劇本的要求就是最好不要一直講話,要一直讓那個角色動來動去。可是如今卻有一齣影集讓大家不停地在講話,大家竟然還可以被吸引進去。我自己想要推薦的是一個很久的(影集)。因為我不曉得大家有沒有一個趨勢,我最近看劇都不喜歡看當時的,可能有點膩了,因為每次都覺得好累,就為了要跟大家討論,很像是國小的時候為了要跟大家討論《還珠格格》,所以死都要拜託媽媽讓我看電視。所以我現在都回去看很久以前的(影集)。我最近特別花時間看的是《女傭浮生錄》。它已經好久了,好像已經三四年絕對有。因為最近有點刁工(故意) 想要看以前的東西。它其實也是一個單親媽媽的故事,那她沒有三個小孩,只有帶著一個而已。為什麼我在這部片裡面,我認真去看的原因是,它其實在講的是「受到家暴的人要如何離開那個環境」。其實後來大家會發現到說,這個女主角他自己的這段婚姻關係也有家暴,可是他的媽媽也是一個家暴的受害者。大家可能有聽過一些數據,就是一個人要離開家暴,大概要七次嘗試才離得開。這個數據我們都知道;可是它用影集,它用戲劇的方式把它展現出來,對於觀眾來講會有一個很具體的情感,就其實大概到第二次(被家暴)的時候,你就會覺得說:「天啊!你是笨蛋嗎?」我們就會發現那個上帝視角會開始跑出來,會覺得說你明明知道他是一個爛人,你為什麼還要回去?因為我自己看到一半的時候,我就有去上網查大家的評價,然後就有很多人因此而吵起來。我覺得好的戲劇其實要讓大家吵起來。就有人說不懂為什麼女主角還要回去會酗酒、還有精神控制她的前夫的身邊?然後底下就有人講說:「會講這種話的人,你一定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吧?」然後開始怎樣怎樣。我現在看劇越來越重視的是這個,它有沒有辦法在我們都知道的事實之間,告訴我們比事實還要多一點的東西。接著想要問的是,兩位老師你們的創作論?
謝東霖:其實今天曉樂是身兼主持人。
吳曉樂:大家一定會覺得很奇怪,對對對。
謝東霖:因為我們開第一次會的時候,曉樂就說那我可以兼當主持人。
吳曉樂:因為預算有限,必須省錢。有人問說,很想知道通常一個故事……我相信底下應該有非常多是想要創作的人,大家一定會很好奇說,通常一個故事是怎麼長出來的?
謝東霖:我自己寫故事的話,其實最一開始一定是先寫一個我自己很喜歡的logline,就是一句話劇情概要。這會一直取決於我到底要不要用這個故事。我相信一個好的故事,它一定會有一個很簡單、很容易傳播,而且很好懂的一個logline。我曾經寫過有些logline,我自己覺得這故事其實很有趣,但是那句話有點繞口,後來這個故事就真的發展不起來,寫得不順。對我而言,寫一個好的logline,是我寫故事一個很重要的開始。這個logline通常一定會包含一個主角,可以看到一個很明確的衝突,還有這個故事大概的走向。這個是我寫故事開始的起點。
吳曉樂:那我想要問你可不可以分享其中一個你印象最深刻的作品,有發展出來的作品,當初你寫的時候的那個logline它長什麼樣子?
謝東霖:其實《神明便利商店》就是。它這個logline就是實習神明變成便利商店店長的故事,我故事的logline都還蠻簡單的。比如說《流氓書店》,它就是(說)一個討債的流氓,變成獨立書店的店長。它都是會有一個很明確的衝突,有一個角色,他可能去做了某件事,或他代換了某一個身份。我自己的logline,我自己是有整理了大概四五個公式。如果想到一些故事的元素,我會試著套到我自己整理的這些公式裡面,看看是比較適合哪一個。因為有時候你找到兩個有趣的元素,有時候是A變成B會有趣;有時候是他們分別是兩個不一樣的角色。比如說可能流氓跟獨立書店店長,如果不是同一個人的話,可能他們也會發展出一個雙主角的故事線,那就是看自己套完這個故事的公式之後,看看覺得哪一個發展會更有挑戰性,或覺得是更有趣的,我就會往那個方向去發展。不過其實有時候比較偷懶,還是會往最簡單的方式去走,從A套換成另外一個B的身份。因為有時候我覺得,處理太複雜的故事情節的時候,反而會有點模糊了原本故事想要傳達、表現的趣味。
吳曉樂:所以這是一開始。那譬如說會想到實習、神明,想到便利商店、獨立書店,它其實應該還是有一些平常生活中的接觸,或者是習慣,才會長出這個線?
謝東霖:其實我很多時候都是上網,有時候看到一些數據。比如說「神明」就是我看到一個數據統計,說台灣的廟有1.4萬間,便利商店只有1.2萬間,就是台灣的廟比便利商店還要多。所以找到這數據之後,我就覺得這兩個東西應該可以結合起來。所以那時候在想的是說,要是廟公變成便利商店店員,還是便利商店店員去廟裡面當廟公?後來決定在便利商店,因為便利商店比較好畫。廟很複雜你知道嗎,做一個漫畫家要趕連載的時候,要畫背景的時候,其實是很痛苦的。所以就把廟公升格成實習神明來做這件事情。那書店也是一樣,書店其實也是因為我是同溫層。曉樂應該也很清楚,出版人很愛在網路上吵架,常常三不五時就會在那邊(吵架)。
吳曉樂:不太需要田野,只要追蹤幾個人,每一天都大概知道下一集要幹嘛了。
謝東霖:追蹤到他們,就看到他們每天都在講這件事情。我也想說,我也是賣書的一個人,我該怎麼樣用我的專長,來為這個出版環境或書店做一些貢獻?因為我知道我的讀者,其實跟獨立書店距離比較遠。我覺得創作者應該多多少少都要了解一下自己讀者組成的群體,他們的年齡、職業等等。我大概知道我的讀者跟獨立書店其實是比較遠的,所以我就覺得如果我用這個題材去帶給他們的時候,那應該是可以達到我原本想要做到的,就是跨出同溫層的這個目的。所以我去做了這個故事。
吳曉樂:那詹傑老師呢?通常你的故事是怎麼長出來的、怎麼孵出來的?
詹傑:其實蠻多時候是跟別人聊天聊出來的。比如說有一個故事,以前跟無獨有偶(劇團)做一個(戲)叫《微塵.望鄉》,它的故事其實是我陪我媽媽去長庚醫院,因為我媽媽膝蓋不好,陪她去醫院看醫生的時候他就很暴躁,覺得等五分鐘已經天荒地老了,她就覺得醫生是不是死光了?旁邊有一個越南的姐姐和阿伯,他們就很peace(溫和),然後講台語很流利,那時候就開始跟她聊天,問說妳什麼時候來的?因為編劇常常跟別人聊天,那個時候我們同時在做一個,關於小美人魚的故事。我就問她說,那妳有沒有唸小美人魚的故事給女兒聽?她說有。她在越南的時候,大概女兒才三歲吧。可是她來台灣差不多十年了,女兒已經上國中了。在這幾年之間,她跟女兒就只有視訊。我就忽然想到說,那一個小美人魚的故事會不會成為女兒對媽媽的想像?因為媽媽好像去了一個遙遠的叫做台灣的地方,然後在那邊過著不一樣的生活。那比較不一樣的是,因為他們在台灣賺的錢寄回越南以後,就會變得滿好用的。比如說他們的夢想是以後回到越南當一個房東,然後幫他的房客洗衣服跟燙衣服。我說這個好像是管家,但他們在那邊流行這麼做。就是她在台灣是相對經濟弱勢,可是她在越南其實是,如果長久打工下來經濟算是不錯的。然後她說她願意這麼長時間留在台灣,是因為她不希望她的女兒未來要跟他一樣離鄉背井來工作。可是這個心思未必女兒能夠獲取到,她覺得媽媽一直不在我身邊,反而在家裡的爸爸因為不太需要賺錢,久而久之就開始擺爛吃軟飯這樣子。後來她跟我越聊越多,還有提到說,比如說她女兒說,最近有新的阿姨來跟爸爸吃飯約會。然後她就說,我都知道發生什麼事情,可是我不能講,因為鬧翻了對女兒其實沒有好處。就是諸如此類的小故事,好像都是從身邊這些人的一點一滴開始。那故事的開始我自己除了聊天之外,另外一種是寫小紙條,就是我會記錄我在路上遇到有趣的事情,或我聽到有趣荒唐的事情會記下來。累積到某個程度的時候,它就會慢慢的長出一個故事的可能。
比如說《勸世三姊妹》,其實一開始想到的是「鬼會不會騙人」這個事情。我跟導演在後台說:「我覺得鬼有沒有可能騙人?我們可以寫一個故事是跟牽亡有關的。」因為我小時候外公家在雲林,我外公過世的時候,其實有請牽亡來跳,就覺得很驚人,(想說)這是什麼事情這樣。因為他會大劈腿,很像大法師一樣。就覺得說,那這個牽亡有沒有可能跟音樂劇結合,再跟我剛剛講的那個idea(想法)結合?然後就開始發展這個故事。可是發展的過程很漫長,從2019年寫到2023年的首演,大概經歷了這麼長的時間,中間還田野調查。我建議大家如果想要寫故事的時候,其實你生活中點點滴滴很多東西都可以記下來,你不是只有在電腦前面才開始要想一個故事。故事的尋找跟發展是無所不在的,它會在很多地方長出來。只要你開始放下你的腳步,去多看多聽的時候,它會很容易到你身邊來。
吳曉樂:我覺得剛剛兩位老師講的就是,上網也很重要,好好生活也很重要。現在已經無法選擇了,你兩個都要會,已經不是現實跟網路二選一。我自己覺得我的經驗跟兩位老師其實都可以結合起來。但是我要先回應剛剛詹傑老師講的,我覺得其實要先有一顆故事的心。因為像譬如說我最近在蒐集我想要寫的一個故事,是一群女孩子,她們小時候當某一個老師的「後宮」。她們長大之後,這一群小女孩在各行各業工作,突然間就有一個人決定要檢舉老師,然後另外的人,她們要做怎樣的回應?因為一定會每個人的反應不一樣。有些人會覺得說,都已經過去的事情了,妳為什麼現在要再揭起?那有些人就說太好了,這件事情一直放在我心裡,我一直走不出來,那你出來我要加入妳。我大概從2022年就要寫這個故事,預計要寫到2026年。
詹傑:為什麼要寫那麼久?
吳曉樂:因為我後來就是發現,第一個是這個題材我要用很多人,很多人就很難。因為每個人的立場跟他們後來的發展不太一樣。因為那是一個資優班,有些人後來就可能會位居高位,他要(站)出來,可能要面臨他現在很多現實的地位都會受到動搖。那有些人其實長大後,發現被老師騷擾了之後,可能就一蹶不振,所以就是要去感應每一個人的狀態。我決定我要寫六個,所以一開始就決定要這麼做之後,每一個人都要認真去揣摩。那一個人我老實說,我可能一年都不一定夠用。決定2022年要開始寫之後,其實就是常常上網,開始去查台灣的事情,以及去查國外的事情,(看)國外有沒有類似,任何對於這種類似的事件的任何文章或者是小說,或者是散文,都把它買來看。然後日常生活當中,看到人聊天,大家在聊什麼事情的時候,聊某一些社會案件的時候,就會去觀察吸收人的反應。因為就會有人說:「都這麼久了,為什麼要現在拿出來講?」就會想說,這個也是到時候要寫進去小說裡的,因為這就是社會的一種很常見的聲音。所以其實我自己後來的感覺是要有一個,有要寫一個東西的心其實還蠻重要的。因為那個會讓你的身體好像有一個天線,所以那個天線就常常要保持著打開的狀態,就是「我現在要蒐集」了。我相信東霖老師那陣子應該看到便利商店的店員都特別有心吧?
謝東霖:對,我是那種正在耕耘某一個題材的時候,就會全心關注那個題材的。
吳曉樂:你那時候有特別鎖定某一個便利超商的店員嗎?
謝東霖:沒有沒有。因為不敢,就怕騷擾到人家。
吳曉樂:所以就是看很多人。
謝東霖:因為其實很多的那個(店員),他們的(行為)表現不會在現場表現出來。有時候網路才是他們真的宣洩他們心聲的地方。就比如說書店店員好了,店員你不會走進去問他說:「你今天遇到什麼奧客?」他不會老實地告訴你誰是奧客。但是如果你上噗浪或是上Facebook輸入特定的關鍵字,你就會看到一些他們的inside(內心想法)。因為我以前在廣告公司,那其實我們做很多的商品,有的時候是媽媽、有的時候是銀行白領、有的時候是學生。然後其實很多的消費者的inside,他們那個東西要怎麼樣去把它挖掘出來。我蠻常去做這件事情。我就會發現說,原來這些人在現場他們表現出來是這樣。當然我會去現場看,如果我的主題的主角的現場(行為)是我看得到的,我一定會去看。但有的看不到,比如說殺手,那就沒辦法。
吳曉樂:如果你去田野到殺手的話也很危險的。
謝東霖:可能有點難。或是詐騙也比較難。如果可以看到我會去看,但是還是會想辦法找到他們沒有告訴我的那另外一面,因為有些東西他們不會直接告訴我。
吳曉樂:因為有些時候我寫一個東西會跟一個畫面有關,最近有一個畫面一直困擾著我:有一次我去便利商店,那個人就跟我一邊講說這個多少、那你要載具嗎?他一邊跟我講話,然後一邊對著地下講話,就說:「不然勒?他很煩欸!真的是。不是就說分手了。」我就想說:「啊?」他就突然抬頭說:「OK,好,那收您悠遊卡。」又說:「對啊,上次就跟他講了!」我就覺得說他是怎麼了?後來我就趕快,結完帳之後,我就躲到一個邊邊角角。因為我要去看到底(櫃檯)下面有什麼東西?可是其實那個便利商店都做得很密,所以你的視線是穿不透到正下方的。我後來就走到最旁邊,我看到一個我都還不曉得我要怎麼去寫這個東西,因為我覺得好有趣。就簡單來講,有另外一個穿著制服的超商店員,他躺在這個跟我結帳的店員的腳上,然後在跟那個同事聊天。
謝東霖:哇!躺在他腳上!
吳曉樂:就是躺在他的雙腳上!
謝東霖:真是太浪漫了。
吳曉樂:一個人,就大家應該知道便利商店其實是夠躺一個人的。我是第一次知道有這樣丈量一個便利商店他們站台的方式。就是一個人站著,另外一個人躺在他的腳上。然後那個櫃檯的店員,一邊在跟他聊天,一邊在結我的帳。我就在思考著,到底躺著的那個人,他下班了嗎?我就在思考。
謝東霖:你真的是很勞動節的一個提問耶!很在乎他還有沒有領錢。
吳曉樂:對,因為我在思考他到底,因為如果說老闆,因為你有監視器吧?我猜,就是如果老闆知道說有一個人穿著制服躺在那邊,他會被檢舉嗎?我就在想這件事情,然後就很錯愕,很想待在(超商)裡面,可是又不能夠一直待在裡面。所以也跟老師報告我最近便利商店的一個(故事)。
謝東霖:我最近也看到我家附近的便利商店,那個店員就是一個小屁孩,每次在結帳上班的時候,他的朋友一定會來,就是狐群狗黨,就是我們印象中的那種比較,可能會造成社會動亂的壞小孩那種類型。每次遇到這樣的店員在便利商店的時候,我心裡都有兩個想法。因為他其實做事也不是很認真,結帳什麼都有點隨便。我在想到底要不要跟總公司檢舉這個便利商店店員?可是我又在想,他既然在工作,就代表他至少有這幾個小時是沒有出去外面賴賴趖(閒逛)或造成社會麻煩。那是不是應該繼續留在這邊造成我的麻煩就好?所以有時候我也想這些事情。
吳曉樂:因為我後來就發現好多國外的題材,就尤其是日本韓國這幾年出了好多跟便利商店有關的那個題材,我覺得好像就是這是一個顯學,因為他們每天都在我們身邊。那接下來我們要終於來進行到今天的正題,因為其實好多人都問到這個部分,就是大家都很關心說不同的媒介,而且甚至還有人問得很細喔,問到短劇跟長劇。我們今天已經不只要解決那個舞台劇、小說、漫畫,然後那個影集的差別,我們還要解決的是短片跟長片的差別。我們可以先請詹傑老師分享,我們就先來講一個比較長的好了。《花甲男孩》當時它的改編經驗。
詹傑:《花甲男孩》其實是我們在做植劇場第一季的時候,有個單元叫「文學改編」。觀眾朋友們你們如果回去看楊富閔的小說也叫《花甲男孩》,可能會覺得怎麼跟後來的電視劇長得很不一樣?其實一開始我們寫的版本跟小說的短篇比較相近,是類似短片單元式。後來就是一些變故,就是變故。我們很常遇到變故,變故來的時候擋也擋不住,那就要重寫了。我們就是重新寫了一個故事,然後那時候我們就重新架構一個故事 ,那時候我們就覺得說,如果做單元劇的話好像沒那麼好玩。所以我們就大膽想說有沒有可能,它不是adapt(改編)而是inspire(啟發)。就是它不是這麼的改編,更偏向啟發式。那個時候其實很吃作者的彈性。那作者說OK他願意這麼做。我們後來的編劇會,作者都有來。我們就提供很多彼此的經驗。因為那個時候沒什麼負擔,就覺得說大家可能喜歡推理、喜歡愛情,這個文學改編可能也不太有人想看,那我們就也被毫無期待地就做這個劇。所以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在講所有編劇老家的經驗是如何,他的阿嬤、他的看護如何如何,所以裡面有很多除了作者以外,還有很多編劇的生活經驗在裡頭。那個時候也蠻特別,因為那個年代,我記得五六年前,《花甲男孩轉大人》那個時候,導演說要找盧廣仲,還有女生找嚴正嵐,他們當時的造型比較中性,然後那時候流行的可能是男帥女美。那這個組合對電視台來說也是一個新穎的組合,就跟主流比較不一樣。那如果大家看完以後覺得說這個叫花甲的男孩,最後也其實沒什麼六塊肌啊,也不是變總裁,他只是確認自己不要當乩童而已,他的人生也沒有多大躍進。可是那個時候可能因為大家對他沒有什麼太劇烈的期待,所以我們寫起來是很開心的。那個時候其實我們放了很多各自的生命經驗在裡頭。比如說其實我們會發現有的老家的阿嬤,最了解阿嬤的反而是那個看護,知道阿嬤喜歡吃什麼、喝什麼水、幾點起床、阿嬤喜歡去哪裡散步、看什麼電視劇。反而不是住在隔壁的兒子,或怎麼樣都知道的。我們那個時候,把很多我們的情感放進去。我媽媽第一次把它看完了,因為我以前寫第一部電視劇,叫《刺蝟男孩》 ,它是講更生人的故事。我媽平常都是看那種三立跟八點檔,壞人的眼睛是這樣子。就是壞人不用講話眼睛已經是這樣子,所以已經知道他是壞人了,就是很明顯。你中間兩集不看他還是這樣子,所以你也不會知道(錯過)什麼。那我媽媽就開始看了,但是她當時看的時候就是躺在沙發上看嘛,她是以一百八十度看那個電視螢幕。那時候二十集,我記得她看到第十三集的時候問我說:「那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?」我說:「他不是主角嗎?你不是看了十三集嗎?你怎麼連他是誰都不曉得?」可是我覺得到了《花甲男孩》的時候,是我媽媽第一次可以把那個東西看完,我覺得那個生命經驗對她來說是相似的。他知道那個人情世故,親戚間的那些紛爭拉扯。那個東西對她是好入口的。那我覺得我們在那個時候也打開了一群比較不一樣的鄉土,跟不一樣的電視的觀眾。
回到這個改編的源頭,我覺得很感謝是富閔有這個彈性, 願意讓他的(作品被)更改。那你說我現在是個編劇,我其實常常會接到很多的委託。小說啦、漫畫啦、新聞事件啦、真實事件。有時候困難在於說,他如果彈性不夠大的時候,比我寫一個原作還更痛苦。他有一個很好的idea(想法),可是它不足以成為故事,中間要克服的難關非常巨大,那你就會非常痛苦。反而有時候對我們來講,好處理的是非紀實文學(應為非虛構文學)。非虛構文學是紀實文學的一部分,它有很多的內容,我們材料可以剪裁可以修整。反而小說有時候對我們來說是個燙手山芋。
吳曉樂:接著請老師分享當初的《我在詐騙公司上班》,還有《神明便利商店》,看你想要先講哪一個。
謝東霖:好。這可能要從比較遠的地方開始講。我一開始畫漫畫的時候,我在LINE WEBTOON上面畫條漫,前五年在畫漫畫的時候,其實都沒有去想所謂的市場是什麼。我就只有在WEBTOON那個小世界裡面去連載我的漫畫,題材就是什麼有就畫什麼。
吳曉樂:可以先問一下,當初要畫條漫的時候覺得有適應上的困難嗎?因為多數的台灣人其實我們還是看日式的漫畫,就是習慣那樣子的分鏡。一開始轉到條漫的時候,會覺得說欸這樣子我覺得很快,那個節奏跟一般的傳統的漫畫是有落差的。
謝東霖:因為其實我一開始畫的是四格漫畫,所以它其實就很像是條漫的形式。後來第二個作品是比較長篇的條漫,反正那個時候也不是有很多畫頁漫的經驗,所以對我來講,那個轉換並沒有很痛。我就是直接畫下去。那時候的題材比如說什麼奇幻題材,或是魔幻題材等等。那我就覺得那時候畫的都就是自己畫得開心就好。可是我後來發現,我如果要以這個為工作,要以台灣漫畫為市場,那我要看怎麼樣拓展這個市場。那時候剛好鏡文學就找上來,他們就說他們想要做改編授權,就不是只有出書而已。所以那時候我就想說,我就要釐清一下我的目標對象是誰?我那時候我想的目標對象有兩個。第一個是讀者,第二個是製片公司。因為我覺得如果我的漫畫希望能夠走到影視授權的市場的話,那我的作品一定要被製片公司給肯定。
那我再想製片公司會肯定什麼樣的題材?那一定就是市場上會賣的題材。所以我就回頭去找,我就去把那個時候台灣近十年的電影的票房列出來,把上面的那些題材全部分門別類。超級英雄、殺手、動作、愛情、詐騙、民俗……然後靈異。這些題材全部列出來之後,我就開始去想,裡面有哪些題材是我有興趣的,而且我想到很有趣的點子我想要發揮的?就開始一個一個實踐,像《我在詐騙公司上班》就是。或者是說(我的)第二個作品是《殺手的戀愛相談》是殺手跟愛情,也有靈異的題材。然後《神明便利商店》是一樣民俗題材,也是一個台灣很容易賣的一個作品。為什麼會有這些故事?其實是有基於我自己做一個這樣的調查,那目前成果就是《我在詐騙公司上班》跟《神明便利商店》有賣出影視授權跟(改編成)音樂劇,其他作品也有一些其他的授權。總歸來講成績算是還可以,跟我預測的偏差不遠。
吳曉樂:那還想請老師分享說,你當初舞台劇改編的時候,你跟那個舞台劇配合的情形。有沒有像剛剛詹傑老師講的,你是屬於彈性的?
謝東霖:我是算很有彈性的。因為兩部作品嘛,《我在詐騙公司上班》跟《神明便利商店》,剛好今年八、九月都要演,歡迎大家有空來看戲。《我在詐騙公司上班》跟果陀劇團合作,其實一開始的時候,果陀劇團也很清楚他們自己目標對象的定位,他們知道說他們的觀眾並不是對於漫畫本身很有興趣的觀眾群。但是他們因為意識到這一點,所以一開始就決定要改編成一個老少咸宜(的作品),大家沒有看過漫畫也可以看得懂的一個音樂劇。所以他們把《我在詐騙公司上班》的故事後半段,可以說是結局,整個跟我的漫畫結局是一百八十度,完全不一樣的走法這樣子。可是因為我理解他們的目標對象是誰、他們的企圖是什麼,所以我可以接受他們的改法。他們改編劇本大綱,其實前期也都有跟我溝通,所以我可以接受。因為這樣子跟他們合作第一檔開始,我開始對改編這件事情有非常大的彈性。所以後來《神明便利商店》準備跟三點水劇團開會的時候,我還蠻驚訝的,就有點嚇到,因為我一直跟那個劇團說,沒關係隨便你們改,只要故事你覺得有趣,然後原本大設定不要偏離就可以。但是三點水這個劇團,他們的這個目標對象又不一樣。他們目標對象跟他們劇團的風格是,他們是走2.5次元,所以他們其實是要非常貼近原著。所以他們整個改編的過程中,就一直跟我很密切地聯繫。劇本只要稍微有改動,設定上可能會有影響到哪個關係,都會聯絡我或私訊我,問我說這個東西這樣行不行。所以在這個改編的過程中,我會感受到就是說,其實同樣一個文本,你不一定要很忠實地、完全地去呈現它的所有一切,反而當這個故事變成另外一個媒材的時候,你要去看這個媒材的目標對象、TA在乎的這個故事,可能會是什麼?他們交集的地方可能會是什麼?那我覺得跟這兩個不一樣風格的劇團合作,我自己也學習到滿多的。身為原作者有的時候是你要懂得放,有的時候是你要懂得收。收回來就是說有些東西我一定要堅持,有些東西是不能動的。你身為原作者也會在這個過程中,對自己的故事更有些想法。
吳曉樂:好,那我也可以來講。但是我的第一次改編已經是十年前了,已經是好久好久的事情了。真的很久,因為最近才被告知說,第一次約見面是超過十年前台中的四維街春水堂創始店,那麼的久了。那時候我是跟公視講,因為那時候公視的經理說,想要改編《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》,然後問我意見。我就跟他說,第一個我很忙,那時候我問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,我問說請問你們做這檔戲的預算跟成本是多少?經理就跟我講了一個數字。我聽完之後,其實那時候我沒有很想要被改編,因為我覺得我已經很飽受其擾,還要再被放大一次,又要再被更多人飽受其擾。可是那時候經理跟我講的話,我覺得很感動。因為我就問於蓓華(經理)說,你為什麼想要改這齣戲?你為什麼想要把它改編成戲劇?他說因為他也是這樣子長大的人。他其實大我二十歲,所以那時候就覺得說:天啊!那不是就表示說你跟我差二十歲,可是很多那種家庭關係以愛出發的、以愛之名而完成的那種虐待,或者是某一種羞辱,都還沒有停止嗎?所以那時候其實是他跟我講這句話。簡單來說如果他沒有跟我講這句話,當天其實我是要婉拒他的,所以我才會約在我家附近。因為如果今天我要去答應對方的話,我就會約在台北。我其實是想說我就沒有要答應,所以就在我家附近很潦草地解決這件事情就好了。可是他跟我講了這句話之後,我突然間有一種,欸!就是看到另外一個東西。所以那時候還在想……可是那時候就已經在想,如果答應了之後,我要以怎樣的身份在這個角色裡?所以那時候我就問他們成本嘛,然後當然就講了幾千萬的數字。大概過了兩三天後,我說好,我可以答應授權,但只有一個條件,過程中請不要來打擾我。因為我覺得那個成本,影視跟小說的成本其實要的話,是可以到百倍的。大家都知道,量變必然導致質變。今天我用一個幾十萬的規模去想一個東西,跟你用一個幾千萬的規模去想一個東西的話,如果所有的東西都要受制於我的話,那其實不會讓這個幾千萬的東西動不起來嗎?其實那時候我想的東西是這個。噢,我好成熟,那時候才二十五歲,竟然那麼地成熟。可是那時候並沒有像是大家所預想的,就沒有來打擾我。因為就像剛剛詹傑老師講的,其實大家會很怕作者不放手。可是有些時候其實會反過來,因為它在十年前是一個有爭議性的題材,現在已經不爭議了。現在我走出去都覺得好順風,就覺得好不習慣。以前都會有人說那孩子是誰的?那等於已經沒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了。所以那時候大家對於這種,挑戰親子關係,還沒有很明確該怎麼做的時候,其實大家是很不安的。那很不安的時候會叫誰來呢?就會叫原作來。因為大家會有一種,我覺得每次我都說,你們是擔心出事了我要負責?你們叫我來的意義何在?是要我擔保嗎?但是其實他們有很多東西是,很多人他們其實已經距離第一線(太遠),可能他們其實已經不懂到底這是怎麼一回事,以及他們自己也還在思考。就是說難道不可以合理的體罰嗎?所以其實那時候是跟一群人一起去探索說,到底我們是在怎樣的環境下長大,以及到底我要說什麼?
可是因為我最近呢,才剛好就是被邀稿要寫一篇在講改編到底像什麼?我後來就覺得說其實改編很有趣,很像是兩個人然後偏偏又同名同姓。對吧?改編其實就有這樣的關係。你說他是兩個人,但是他們又同名同姓。你說他們是同一個人,可是他們的爸爸媽媽又不一樣。所以我就一直在想說,那到底他們兩個的關係,到底是同一個人還是不同人?其實就是詹傑老師剛剛講的,它到底是adapt還是inspire?那我覺得,考慮到剛剛東霖老師一直講的,其實東霖老師講的是目標讀者嘛,就是我們到底要給誰看?我那時候比較市儈,我就會一直問它的成本是什麼,成本是多少?可是我覺得那個想法是一樣的,就是它如果今天換了個媒介,其實整體的風景都已經不太一樣了。那你不可能不去做這個調整。
謝東霖:我覺得誰扛這件事情……
吳曉樂:也蠻重要的。
謝東霖:對,蠻重要的。但我都會放話,就是跟製作方開會的時候我都會放話,我都會先說:「做得好,我會沾光;做不好,我會切割。」
吳曉樂:我也要把這句話給寫下來。可是我後來長大後我就懂了,因為我現在就會去看有一些改編,我只要看那個記者會原著的表情我就知道,他那天是樂意還是不樂意的。因為我後來就略懂那種心情,我就大概知道說他可能的評價。
謝東霖:因為變了一個媒材,除了像剛才你講的質變、量變之外,比如說時間的長度。小說裡面的時間可能可以很長,比如說一集可能一個小時,電影也兩個小時,有些舞台劇也兩個小時、一百分鐘。很多東西你要壓縮在一個時間內的時候,有些角色設定,或是一些故事的情節,一定就會壓縮或有一些變化。那些變化,那個味道跟那個節奏,可能就會跟原作不一樣,所以改編的東西一定會不一樣。所以我常常會覺得說,改編我通常會傾向放手。因為我覺得改編就是另一個再創作,我也會鼓勵對方說,你不要把它當成是在改編我的作品。而是把它當成是,你找到一個不錯的題材,然後你要拿它來做一個你自己想做的一個故事。
吳曉樂:其實根本我們就只有出現那一秒鐘。咻——「原著」,然後就過去了。還有另外一個我覺得是我那時候一個很大的震撼教育。因為當時我有去探班,那天看到現場三十個人都已經很辛苦地,在現場排演好了,一切都set(佈置)好了,然後晚餐也吃囉,大家就知道那天要拍夜戲了嘛。大家就講說這家今天很好,因為今天有湯。我那時候就覺得好可憐,拍戲的人好可憐。原來拍戲有湯就是一種幸福。突然間,好不容易前置作業一切都準備好了,演員情緒都已經對了,正準備要開拍的時候,突然間公車的燈箱暗了。當下每個人的表情超恐怖。就有人被瞪,就一直說:「為什麼燈會暗?」就打電話去給市政府,市政府就說,喔!我們特定幾個站牌,八點後的燈箱就暗掉了。當然就花很多時間去斡旋,就說你這樣子我們不能拍啊!後來市政府的意思,簡單來講就是「誰理你?」我們當初借你們拍就已經很好了,你們自己沒有問我們說那個燈箱幾點會暗掉。(講者按:以上是我自己的揣測。)因為沒有那個本來就會在那邊的光源之後,一切就不對了,要重新去打。
那時候我就想說我該怎麼辦?因為我原本以為我今天來探班,不就是來看大家開始拍戲嗎?旁邊是一個很年輕(的工作人員),我也很年輕但他好像更年輕,他就坐下來開始打手遊,看我還杵在那邊,他就說這個沒有一個小時不會好啦!你看你要做什麼事情。我就問他說,不好意思請問你是負責什麼?他說我是負責載這些人回去的司機。我就說,那你是不是很習慣這樣的事情?我那時候真的是,就是很不曉得我該幹嘛。因為大家已經重新要叫燈光師爬上那個公車亭。他就說,對啊,這件事情常常發生啊。他就看我是一個大菜鳥。他其實不太曉得我是誰,就覺得怎麼有一個人那麼菜站在這邊。他就說,那你要不要也看你要做什麼?我就說,那我可以看你打手遊嗎?因為我真的是第一次探班,我不曉得可以幹嘛。然後我就跟他聊起來耶!我就說你都打哪一種的?他說都打三分鐘回合制的,因為有些時候他們突然間又好了,我就要馬上去載人了。我就覺得OK,因為其實在小說的世界裡面,你真的是像上帝一樣,說要有光就有光。小說裡面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嗎?不會。男女主角在講話,會有東西突然間暗掉嗎?不會。就算男女主角暗掉了,你是作者,你就可以寫:「突然間燈又亮了。」就可以這樣子寫啊!可是現實生活當中,它可能就是三十分鐘來回的討論。所以我後來就覺得那是一個很好的經驗。大家也聽過,黑澤明導演講過「等雲到」的哲學。以前看都看不懂,等什麼到?但是真的是在那一次之後,發現原來要光這麼的困難,後來就很珍惜這件事情。這件事情也讓我學會謙卑,覺得說原來在這個世界裡面有這麼多東西要配合。很多時候有些東西,如果他們希望我可以做一些讓步的話,我就會想到那個燈箱的故事。
那接下來我們可以再繼續問兩位老師。先問詹傑老師。你自己在思考,就是老師也是有寫作的,也是文學的人。你自己在思考不同媒材的時候,你通常會做哪些方面的考量?譬如說你自己在寫小說的時候,跟你在寫電影、寫舞台劇的時候,你在寫像是《花甲男孩轉大人》的時候,雖然是一樣的主題,可是畢竟他們背後的媒介差異這麼的大。你會覺得哪些調整是你自己會特別去注意的?那還有因為當時我們事前有開會,我覺得當天我一定要問詹傑老師,你一定要親自講出來。聽說老師曾經改編過《降生十二星座》?很想要請問老師剛剛這兩個問題,你可以先從《降生十二星座》開始。
詹傑:前幾年,小棣老師有承攬一個文化部的文學改編專案,那個時候挑了台灣的好幾個老中青的作家,說要改成小短片。那個時候因為我晚到,別人就先挑完了,好像是百貨公司週年慶這樣,怎麼只剩下駱以軍老師的〈降生十二星座〉。那個小說非常好看,但是很神秘。他就在寫一個男的,就是說他打遊戲的時候,他想說那個春麗會不會突然從電腦機台螢幕看他說:「原來你就是我殺父仇人!」就是一個有點後現代的小說。那其實對我們來講,比較好處理的常常會是情節式的小說,我們在剪裁上比較好處理。如果太意識流或者風格性很強烈的,其實我們就很難把它改編成影視的媒材。比如說張愛玲的小說很難(改編),怎麼改怎麼失敗。或者最近有一個Netflix影集叫做《呼喚奇蹟的光》,原著是普立茲小說獎,安東尼・杜爾的。小說非常好看,可是小說裡面他在寫那個盲眼女孩的時候,用了非常大量的描述去寫他對世界的感知是什麼。可是這個東西變成影集的時候,它就不容易呈現。因為我們影視的話,它是從外而內,它不是從內而外。所以這部分就有改編上的困難。
那回到《降生十二星座》,選了這個已經很困難,想說怎麼辦,因為讀起來就已經很神秘了,每個人讀的讀法都不一樣。後來還是改編一個我們的版本。因為那時候覺得說,反正好像我跟導演跟監製讀起來,大家的內容都不一樣的時候,我們就決定大膽地做,做出一個我們想要的版本。回到剛剛曉樂問說,小說跟影視的改編、或者不同媒材的改編,這個也蠻複雜。因為牽涉到,你到底想要把它改成什麼?有些東西可改有些東西不可改。那我現在接到委託的時候一定先問說,這個東西為什麼改成音樂劇?你不能只因為他唱歌好像還不錯就講音樂劇。那為什麼適合改成動畫?為什麼適合改成短片、唱片?就是為什麼?你一定得想說它改成那個媒介的好處,以及內容的獨特性是什麼?不然你改起來就會覺得很奇怪,或者它的成功率就會很低。因為這個牽涉到改編上的取材跟策略,比如說小說的改編,大家如果最近有看Amazon Prime的《時光之輪》上第三季了。可是大家如果有看第二季的話,你會發現原著羅伯特・喬丹的小說,叫做《大狩獵》吧,兩本大概八百頁,它的影集只改最後一百頁。前面七百頁就當作不認識。最後那一百頁的故事,他把它改得很精彩,這就是他的改編策略。對他來講,他覺得讀者最在意的是最後一百頁的情節,他就有大量的擴寫、新增、添油加醋,甚至改動人物的情節。這就是他的選擇。所以有時候取材跟改動上其實很吃那個改編者的取向。他想要怎麼重新切入這個故事?大家可能最近會知道 《哈利波特》要拍影集版,而且也是一本小說要拍成一季,到時候可能也會長得很不一樣。
回到剛剛曉樂問,(判斷)究竟什麼東西適合改成什麼的時候,我們都會先問,如果改成舞台劇的時候,舞台劇有哪些限制跟它的強項?它畢竟不是電影或是影集,沒辦法做速換。所以不可能跟電視劇一樣或電影一樣,一直改變很多場景。那在一個空間、時間受限裡面,究竟小說改成音樂劇,或改成一個舞台劇的時候,我要怎麼重新找到這個媒介的特殊性?其實就比較考驗改編的人的策略會是什麼?很難有一個公式說,什麼東西可改、什麼東西不能改。這個很難講。因為就像我剛剛提到的,怎麼改是一回事,改成什麼也是一回事。那就牽涉到你對它的愛有多少?可是有個東西不變,就是我到底愛不愛這個東西?我對它不愛的時候好痛苦。我們都盡量建議夥伴不要做這個事情是,如果你今天為了錢而來的話,你會很痛苦,改什麼都很痛苦。因為一定都有很多的挫折,就像曉樂提到沒有光啦、沒有錢啦、演員跑掉啦、這個項目突然就取消了。你一定要找到你跟這個原作連結性是什麼?你才有可能最後走到終點把它真的改好。
吳曉樂:那東霖老師呢?你自己在思考漫畫跟舞台劇的時候,因為你已經有了改編的經驗了,有些時候對於創作者來講會有另外一種效果。就是當你被改編過一次之後,你下一次創作就會有那個心,就會想說:忍不住會先用一個可不可以被改編的觀點放進去。你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嗎?這個會產生一定的影響嗎?
謝東霖:會有。其實我每一個漫畫開始啟動之前,我會check(確認)很多東西。第一個當然是這個題材有沒有趣,我自己喜不喜歡?這是第一個。第二個就是它在市場上有沒有商業性?第三個就是它要改編成什麼東西?因為我做的是台灣漫畫,其實大家台灣人還算滿愛看漫畫,可是大家看的都是日本漫畫。那台灣漫畫要怎麼樣在這個市場上突圍?我自己的答案是,可能要用鄉鎮包圍中央的方式。就是一個IP呢,你要把它變成很多的不同的樣式。變成電視劇、變成手遊、變成舞台劇。讓不同的人看到這個故事之後,回頭來看原作。這個是我的策略。所以我基本上每一個作品我都會想,它有可能變成什麼樣的內容?所以像曉樂剛剛講的沒錯,其實在前面幾個故事來講,我確實會有給自己稍微一些限制,就會說如果這個要改編成舞台劇的話,那這樣場景、這個特效要怎麼搞出來?就是這個神魔大戰要怎麼做?有一些特效的東西,或是電視劇預算要拉到多少,不過後來也會再考慮。反正考慮的東西越多,我給自己下限制就會越多。比如說後來我想說作品能不能夠走國際授權,希望能夠翻譯成外文,一些台灣人的內梗可能就會相對減少,或是諧音梗類似這種東西,我後來就不用,開始會去調整我漫畫的內容。可是我並不會覺得給自己下限制,在創作上就會相對來講變得無聊。我覺得創作就是要有限制才好玩,對我自己來講是這樣啦。那比如說,《流氓書店》這個漫畫好了,《流氓書店》在講說一個流氓變成一個獨立書店的店長。我給自己下定位就是說,我希望它能夠變成老少咸宜的一個故事,雖然是一個流氓的主題、黑道的主角,但是這本漫畫從頭到尾都沒有用到髒話,一句也沒有。但是我可以用沒有表現髒話的內容,去表現一個流氓的氣質跟行為,但大家不會懷疑他是一個流氓。所以這個作品變成是,我也可以給我小孩放心地看,因為它其實內容很老少咸宜。或者是我最新的作品《妖怪五星好評》,因為是妖怪的主題嘛,如果還要再去想影視環境,就是台灣的影視環境……我現在的觀點就是說,如果我們的創作內容一直要去符合現在當下的技術的限制,或資金的限制的時候……就是你在配合這個環境的時候,等於是跑得快的人配合跑得慢的人。我覺得這樣的方式不太好。總有一天跑得慢的人一定會追上來,那重點就是他追上來的時候,在前面有沒有一個好的IP(原創內容)等著可以被開發。所以創造《妖怪五星好評》 的時候,跟我現在的東家是MOJOIN(遊戲橘子),我們的共識就是說,這個作品就是先大膽地去開發它的可能性。那到時候它可以變成什麼樣的內容,當然目標是放在最困難的動畫化這件事情。但是我們還是希望作品能夠先出來,出來之後其他的東西後端再補上來。大概是這樣。
吳曉樂:我覺得剛剛詹傑老師講的非常符合我此時的心境。大家可能很多時候(覺得)錢也很重要,可是我覺得比起錢還要再重要一點點的,可能是你喜不喜歡這個故事?因為其實我相信兩位老師都有經驗,一定會有人拿他的作品來給你看,可是你怎麼聽他講,你都感覺不到他對這個作品的愛。會感覺到(背後)有一種焦慮是,這個東西可不可以馬上丟到哪裡去,然後換成某一種東西回來。所以很多時候我都會問說,一開始為什麼你要寫這個東西?都還要去問那種,其實不太應該要問一個創作者的東西。因為很多人的反應會讓我很懷疑說,你對這個東西還有愛嗎?怎麼還要我問一下來確認這樣子。我覺得我自己其實也比較像東霖老師一樣,就是當你被改編的、賣出去的數字多了之後,大家會一直問你這個問題。甚至有一次不曉得哪個記者拿到我的手機,還打電話來說我可以訪問你嗎?我想說那也太突然了!他就說,請問你最近又賣出了哪一個影視改編呢?這會影響到你下一次的寫作嗎?我想說怎麼可以(這麼)沒禮貌?就是突然間打來、突然間要訪問,突然間又問我這種,可能我只有辦法跟我媽講的這個題目。因為偶爾我也會跟我媽講我最近的創作初衷還在不在。可是我覺得到最後兩個老師講的其實是一致的。當然一開始你突然間得到改編(的機會)你會很開心,因為可能你看到的人變多、看到這個作品的人變多了。或者是你得到了另外一個媒介的人的注目,得到了新的採訪機會。可是久而久之還是要回到,你一開始決定選擇哪一個媒介的目的是什麼?因為對我來講,我就是一個不太適合團體生活的人。我怎麼想之後,就覺得我還是要回到一個小說的世界裡面,至少不用去打電話去問說為什麼沒有燈了。對我來講這種自由是很重要的。
謝東霖:所以那個記者訪問後來怎麼樣?
吳曉樂:因為他還是一個小有規模的報紙。所以那時候就是只能夠很認真地回答,很擔心如果訪問他說:「你為什麼有我的電話?」如果給我寫成:「吳曉樂很粗魯地打斷了、結束了這場採訪。」好害怕被寫成這樣。所以那次就是很認真。可是我很想跟他說,我的答案已經不一樣了。要不就是剛剛東霖講的嘛,就是當你會有牽制於一個比較後面發生的東西的時候,其實你前面就很難再成形了。你已經在想太多後面後面的事情了,可不可以得獎啊、可不可以怎樣。我都覺得說先寫完再來想、先成形再來想。
接下來我們請兩位老師來分享一下 ,最近你們有沒有感覺到的一些比較常見的題材?其實剛剛已經講到了一個,就是很辛苦的女性。那先從詹傑老師講,你自己最近有觀察到什麼,目前不管是國際上的,或者是台灣的、亞洲的,有哪一些題材? 因為還是可以感覺得到大家很在乎題材。
詹傑:我自己覺得好像大家越來越關注「你是誰」這個事情,就是屬於你自己這個土地的歷史。它在告訴你:「我是誰」,然後我怎麼界定我自己?我的故事是什麼?如果十年前,我小時候真的就是,你會看到《命中注定我愛你》,那個時候一系列(偶像劇),可能有些觀眾還年輕,《無敵珊寶妹》、《海豚灣戀人》啊,以前都會看。可是漸漸那一批的作品,可能觀眾已經不太買單了。我們有越來越多的作品在講,比如說《俗女養成記》, 或者是《我們與惡的距離》,最近準備要上第二季了,還有《花甲男孩轉大人》,其實都越來越貼近這個土地。觀眾也開始有意識到說,這個東西好像跟我相關。就算是我自己其實也會看韓劇、美劇,什麼劇都看。可是當我在看屬於台灣這個土地的故事的時候,其實會有一個不一樣的感覺,因為它在告訴你「我是誰」。我覺得這個東西是重要的。這幾年另外一個我覺得蠻有趣的是,女性的觀點會逐漸被意識到。這個東西好像以前就是男帥女美,女生總是要被拯救、要幹麼幹麼幹麼。可是漸漸的我覺得,在我們近幾年的影視作品上,女性的覺醒,或者我在知道「我是誰」這個事情上也會逐漸出來。有一個有趣的觀察,像我媽媽在家裡,我媽也不會知道我講了(他)很多壞話,他都在家裡看很多豎屏的短劇。我有時候經過都會說到底在看什麼?就出現大量的什麼轉生啦、我回到我被我老公殺的五年前,或者是我惡婆婆當年裝的傻白甜,其實要騙我錢之類的。你會發現原來他們的關注是這個事情。那我就說你看這個好像不太好,可是他又覺得很喜歡看這個,就很難勸他。可是回頭過來就覺得說,那對台灣的觀眾來講,我們在意的事,我覺得更多是比如說社會議題、時事,關注我們土地上的彼此的討論性。這些東西、提案可能在我十年前,我小時候是很難想像的。比如說以前我要寫一個幾乎是男不帥女不美的《花甲男孩轉大人》,電視台一定給你打槍的,他說那這個好像不是我們喜歡的、想像的類型。可是你會發現,當有越來越開闊的可能性願意做的時候,我們就有更多改動的可能。但我覺得其實第一環是觀眾的選擇,因為後端其實是動比較慢的。當觀眾選擇我要看什麼、不看什麼的時候,後面的那一端才會開始跟上來。但是無論如何,我覺得這個問題的另外一個反面還是,你真心喜歡什麼?這個問題的另外一個面是說,那我到底要寫什麼才會容易賣?我到底要寫什麼我才容易受到市場青睞?但這個問題其實是個陷阱。如果我們都知道的話,好萊塢不會這麼多片不賣啊對不對?他們這麼厲害,怎麼還這麼多片今天炸成這樣子?回過頭還是一個(關鍵)是,我覺得你不能不管觀眾,可是你太在意觀眾,失去你自己也是不對的。我覺得有一個觀念,是我自己想跟大家分享的是:有個東西你很喜歡,你想辦法讓觀眾也很喜歡,這個順序可能才是比較對。就是當我很喜歡一個東西的時候,編劇做一個橋樑,我只能把觀眾引到那個主題上,這其實是我們要做的轉化。那如果一味的想說觀眾要看什麼,盡量給他的時候,你就失去了做這個東西的快樂了。前幾年有幾個作品,比如說《通靈少女》 或是《我們與惡的距離》很受歡迎之後,就有蠻多系列的東西,就開始很像那個東西。可是你不是開創者的時候,當你做出來的時候,你可能已經晚人家很多了。所以我都建議說,終究還是要做你有感覺的,而且你覺得很想跟觀眾分享的,它才會走得長久。
謝東霖:對題材的觀察,就我自己看到啦,我覺得現在「女性」是一個明確的主題。另外一個應該是「三」吧。《勸世三姊妹》、《社頭三姊妹》、《三個不結婚的女人》,怎麼都是三?沒有這是瞎講的。但是「女性」這個(主題),之前年初的時候才去法國的安古蘭漫畫節,在那邊的時候也是感覺到國際的趨勢,也是對女性的主題會特別有興趣。但就像剛剛詹傑老師講的,有些東西還是要看你自己。就是說你雖然知道有個東西在那邊很受歡迎,但也不見得真的是你能夠handle(掌控)得來。比如說BL(男性間的戀愛),BL的主題是現在台灣漫畫圈、小說圈最受歡迎的。可是像我就沒有辦法去做BL的題材,因為我就是沒有辦法找到那個共感。可能也是因為我是直男,比較領略不到BL之美。所以還是會從自己身邊有興趣的人、有興趣的題材去做。而且我相信其實每一種題材,它都還是有它的基本盤。我覺得要怎麼樣去把這個題材做好,然後把這個基本盤的觀眾先召喚出來。這個基本盤的觀眾,如果感受到這個題材對他們有趣的地方的時候,他們自然會去傳播,那這個故事就比較容易再出圈。所以我覺得其實有時候做創作,對我自己來講,與其找到一個有趣的題材,當然這個也很重要。但我覺得另外更重要的事情就是說,假設你選了某一個題材或一個故事,你不要掛羊頭賣狗肉。不要說你找了一個主題,假設是少年戰鬥漫畫好了,結果進去裡面全部都是在對白,就沒什麼動作戲,那就是會讓原本對這個題材有興趣的基本盤,進去之後對這個作品失望。我覺得還是要先滿足你這個作品,比如說你要做一個愛情的故事,那你就是要有一些浪漫的愛情的一些內容,讓讀者們能喜歡。那滿足基本觀眾需求之餘,你再加入一些你自己想要表達的觀點,或是說一些特別的內容。我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,會比盲目的去找一個受歡迎、可是你完全不熟悉的題材來得好。
吳曉樂:兩位老師都已經提到,這幾年的題材是女性。因為我自己深深地感覺到,我可以生在現在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。我每次只要跟大我十歲、二十歲的前輩聊到這件事情,他們都會說我們真的很幸運。因為他們以前會因為寫東西太「女性觀點」,可能會得到質疑,有些人會說你這個寫法只圍繞著女性觀點。我剛出來的時候也有人問我說:「你為什麼寫法都只圍繞著女性?」我想說這個問題真的好難回答。因為我就是一個女生,不就是這樣子嗎?可是後來大概五六年後就比較沒有人問了。因為就像大家所講的,它的看見慢慢地變成一個理所當然,之後我就不再需要去回答這個問題。所以對我來講,我覺得現在可以算很剛好在一個大家都比較關注的時間點,創作著我自己本來就想要創作的題材。像我朋友就會問我說:「你為什麼願意這個故事,至少花四年的時間去想這件事情?」我自己創作有一個方法論,對我來講非常的重要。我通常每次創作快要無以為繼的時候,其實創作一天到晚都在無以為繼,都很難走下去。因為大家不都說嗎?寫小說不就是讓屁股黏在椅子上。我剛進來寫作的時候,想說這什麼廢話?什麼讓屁股黏在椅子上,這是什麼東西?不是應該要教我什麼,每天要寫幾百個字,要沐浴、要禮佛啊。不是要跟我講這些東西嗎?什麼叫做屁股要黏在椅子上?可是後來我終於懂了,其實他的意思就是說,你每天不管在外面發生多少的事情,你要把自己走回那個書桌是困難的。真的很困難大家不覺得嗎?很多人都覺得像今天出來講話了,是不是就覺得今天就可以不用回去書桌了?是吧?
詹傑:我晚上還是要工作啊。
謝東霖:好厲害!
吳曉樂:老實說我今天就已經設計好,晚上就跟朋友去吃飯,就算不錯的一天了,就回不去了。所以剛開始聽的時候會覺得說,這什麼東西?什麼屁股黏在椅子上,黏得住的人就贏了。後來才理解到它背後的原因,真的好難喔!而且很多時候是想要逃避創作這件事情的,因為要完成真的很難。可是我會用一個東西,其實我覺得很符合剛剛詹傑老師講的,就是「愛」是長什麼樣子?剛剛我們一直講說你要愛這個題材,可是我覺得大家這樣聽可能會覺得很抽象,而且會覺得說,今天是什麼情人節嗎?一直被逼問愛還是不愛。我會用另外一個方式,來當作我的技巧或我自己的習慣。我通常在開始開發一個東西的時候,一定有一個原因,那個原因都非常的具體,可能很像是玩遊戲一樣,你要累積到那個能量條,累積了之後才會出那個招。通常這個東西,很多時候是一個畫面或一句話,然後這句話一直在我的心裡面,怎麼樣都割捨不了。像我之所以會想要做這個故事呢,我朋友他是一個常常去做性平、去接觸很多在學校被老師性騷擾,或者是性侵害的學生。有一次他去跟一個小朋友(接觸),他已經要打官司、做完很多事情了,其實都已經是朝著好的方向走了。有一次他剛好載他接的那個小朋友,就剛好經過他的那所學校。那個小朋友就問了他一句話,是真的很天真的那一種,他說:「為什麼發生了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,可是為什麼沒有人炸掉這所學校?」我朋友就馬上跟我講,他那時候就一邊開車、一邊在想著,我要怎麼去回答你這件事情?大家都已經知道,在那個空間裡面發生了這樣的事情,卻沒有人去炸掉這所學校。我朋友跟我講完之後,這個問題也成為我的內心一個很重要的回音。它不停地會在我的腦海裡面一直去回答,我為什麼已經做了這些事情,或做了這些研究,或者是在這個領域裡面那麼多年了,但是如果是我的話,我其實無法回答你,人們到最後還是會因為「生活還是要、日子還是要繼續」,可是你就被卡在那個時空裡。後來我就覺得,我一定要寫一個這樣子的故事,而且到最後那所學校一定要被炸掉。我真的是以這個精神,我都已經想好了,那個結局裡面,那所學校一定要因為各種原因被炸掉。我是因為這個精神,去讓我一次又一次地(堅持)。所以大家也可以去想,你們目前想要寫的這個題材,你是不是有這個東西了?是不是那個能量條已經累積到,讓你要放它其實也放不下。最後我們有一個很可愛的問題,我自己非常想問。我想要請兩位老師分享你真實的一天,要細節到幾點起床開始講。那就東霖老師先講好了。
謝東霖:六點五十(分)鬧鐘會響,然後起來走到隔壁房間,把我小朋友叫他起來吃早餐。然後我開始上廁所……我要講那麼細嗎?送完他去上學之後,吃完早餐回到家大概八點半快九點,這時候就會滑一下手機等股市開盤。(詹傑:好真實喔。)看一下如果今天股市蠻慘的,就會很認真工作。如果今天股市還不錯,就會心情愉快地工作。(吳曉樂:還是會工作?)還是會工作。但是現在中午會大概睡一個小時到快兩個小時,就睡有點久。下午工作,大概五點多的時候去接小孩回來,今天工作時間就結束了。手上工作時間結束,但是腦子是沒有停下來的。
吳曉樂:所以主要的工作時間是九點到中午,跟中午睡醒之後到下午。(謝東霖:對。)就不做事了?
謝東霖:就不做事了,而且週末會休息。
吳曉樂:可是不會克制不住嗎?因為會有各式各樣的人傳訊息跟你說:老師我們又有一個新的版本了。那怎麼辦?就明天九點,譬如說劇本又改啦、舞台劇又改啦。
謝東霖:那個還好,因為有時候是變成上午的時段去處理這些雜事。雜事(笑)不好意思,漫畫以外的事。(吳曉樂:行政的很多小小的庶務。)要回信,比如說今天的講座的事情啊,或者是有一些邀稿、有一些課程,或者是一些評審工作等等。可能會利用某一個上午或某一個下午,去集中做一些事情,其他的時間就還是一樣專注在漫畫上。因為去年做了很多的講座,所以今年其實很多的工作都推掉,盡量就是把工作減少,專心在漫畫上。我的一天大概就是這樣。
吳曉樂:所以六點之後基本上不會再去做跟創作有關的事情?
謝東霖:其實還是會。因為老實講我覺得創作者比較可憐就是說,我們有時候手沒有在動,但是腦子還是不會停下來。比如說上廁所、洗澡、睡前的時候,就是很多時候很容易想到一些有趣的點。所以其實比如說我正在寫故事的時候,也許我工作時間就是剛剛講的上午九點到六點,可是在離開工作崗位之前,我可能會先留下幾個問題在我的腦海裡面,比如說劇情卡關的地方?這個主角的目標是什麼?他要怎麼樣去繞過那個目標?我要怎麼樣用劇情接上去?我會先把這個問題存在我腦海裡面,然後就去做其他的事情。通常在做其他的事情,不論是看漫畫、看小說、看電視、打電動、跟我兒子玩,或者是自己出去便利商店買個東西,只要心裡面有一個問題的時候,去到哪裡、看到東西都可能變成我的解答。所以創作者的勞動是在這裡。我們的身體停了,但是腦子沒有停下來。
吳曉樂:就是我剛剛講的,要保持著一個故事的心,它一旦啟動之後,那個雷達跟那個天線就會不停地搜集資訊。那睡得著嗎?
謝東霖:我現在比以前好睡一點。
吳曉樂:因為我之前就睡不著,醫生就強迫我六點以後不可以想跟創作有關的事情。(謝東霖:那怎麼可能?關得起來嗎?)可是我會強迫自己關,因為睡不著太痛苦了。
謝東霖:那你關的方式、訣竅是什麼?
吳曉樂:就是放著那個問題,白天再想。六點後就是只做簡單的、平常的,就是像一般人那樣子。不對,創作者也是一般人。但就是一般人這時候在吃飯,那我就吃飯,就不再碰(創作)了。因為就是擔心晚上之後那個東西會一直轉,有的時候太興奮,就覺得這個東西好像可以這樣子改!然後就三點了。(謝東霖:有,我也常常會有這樣的經驗。)但是你六點五十分有鬧鐘。
謝東霖:對啊!所以中午午休時間越來越長。因為實在是睡眠時間很短。有時候就是小孩好不容易去睡了之後,然後你又有一些劇(想看)。我們現在影劇一季就八集、九集、十集,好幾個小時。你晚上只有一兩個小時可以看,然後就常常忍不住就會熬夜,就很痛苦。
吳曉樂:所以熬的也是自由。(對詹傑)老師,你也看盤嗎?
詹傑:我不看盤。我這幾年常常被問到說:「你靈感什麼時候來?你會在咖啡廳寫作嗎?」就是有點很傻、很天真這樣子。因為我知道在座有些朋友可能是編劇,或者想要從事編劇的。自由業是非常非常不自由的。我覺得編劇本身上是一個運動的工作,你不可能等靈感來。開門就是賣麵包了,你怎麼可能等靈感來再賣麵包?每天都要寫、每天都要練跑。練跑不是我今天有靈感才練跑,我今天沒有靈感我不能練跑,怎麼可能?我的工作因為有一部分做影視,一部分做劇場,所以它常常處在一個比較滿的狀況。我差不多早上十點起來,比較晚。十點起來以後,就會因為各種不同的案子,因為我們可能同時手上會有四、五個案子在跑,在不同的階段要開始去做不同的事情。可能會去開會、討論、採訪啦。晚上回到家看今天的狀況怎麼樣,可能六點或七點就開始寫,你會一路寫到凌晨四點這樣子,或者看當天(狀況)、或者有些運動、或者要看做什麼功課。就是每天都會有不停的工作要排程,今天要完成什麼樣的事情。凌晨四點的時候,你會來到一個人生清醒的高峰,你覺得頓悟了,世界再沒有什麼事可以煩惱我。人生已經這樣,我看破一切了,你就睡著了。我很好睡,因為我太想登出這個世界了,我一下就睡著了。然後就睡到十點,又開始混沌的一切,出門做一切的事情。那回過頭來,這其實也不是抱怨,就是你選擇這樣生活、想要做這樣的事情。因為劇場多半的好處跟開心,不是來自金錢利益。當你想要做那個事情的時候,你就會有一部分的時間是被切割出去的。我還有另外一部分的工作是維持我的生活,這兩個都來了之後,就會被擠得很滿。只是說在工作上的調配,就是要自己找到那個平衡,也沒什麼好抱怨,因為你自己選擇這樣的生活。只是說可能自由工作者跟大家想像的真的不太一樣,就是你生活很不自由,它是需要極度自律的。我每個月都會檢討我這個月的工作量,為什麼什麼事寫完、什麼事沒有寫完?發生什麼事情?那什麼專案呢?(吳曉樂:會開一個人的檢討會。)對,包括週進度跟月進度。為什麼這個時候該做的沒做完、該看的書、沒看的書。每年還會計算我今年要看多少電影,為什麼沒有看到?我要做什麼功課沒做?它需要被很排程地做完,才能夠在很多時候on time(準時)。我是很重視時間的。我自己有時候也會教書,我會跟我的學生講,守時比什麼都重要。你是什麼藝術家都無關,因為你不可能要所有人等你,尤其在影視行業,我是個team(團隊)的一員,沒有人要等你的。我們有時候知道後天要開拍 ,你必須從早上九點寫到隔天早上十點,寫到後面祥雲片片,你知道嗎?都佛光普照了。可是你知道時間到就是要交了,沒有人能夠有時間等你。因為你一delay(延誤)了,後面所有都跟著delay。所以我的工作守時,然後什麼時候該做完、什麼時候交出去,這個是沒得商量的。那在這個「沒得商量」裡面,你就要很好、更妥善地規劃你的時間。我該什麼時候做什麼,就得做什麼。沒有「我今天休息一下」,沒有這種事發生。如果你真的想朝一個專業的工作者前進的話,就是極度自律、謹慎安排,不要給出一個你不能完成的時間,這是很重要的。
吳曉樂:我剛剛聽完之後……所以老師你會在凌晨四點的時候走到陽台,看著沉睡的城市,心想我是最清醒的人嗎?
詹傑:我就馬上躺下去睡著了,沒怎麼想。
吳曉樂:就是連那個時間都沒有了。天啊!我非常地認同。就是你要在這個產業裡面活下來的話,第一個你的時間控制一定要非常的(好)。大家都會覺得說,藝術家是一群浪漫天真,然後沒有時間觀念的人。沒有 !其實時間觀念要非常好。不然的話,你大概三年後就會馬上回去工作了,就回去打卡上班了。因為馬上會崩潰、會馬上澈底地裂解掉。我的時間呢,大家都會猜錯。譬如說我跟楊双子,大家覺得哪一個是夜貓子?每個人都會猜我是夜貓子,然後楊双子是那個早起的人。但是其實楊双子才是那個夜貓子,我都八點就起床囉。(詹傑:你是要看盤嗎?)對,最近有要看,最近不得不看。可惡!最近太緊張了,所以最近要看,平常就放著。因為這是習慣,就是我一開始工作的時候、一開始寫作的時候,我花了很多時間去思考,我是一個晚上清醒的人,還是一個白天清醒的人?那時候我以為,所有的藝術家都是晚上工作,我以為我也是那樣子的人,可是後來就覺得我怎麼效率這麼的差?後來才發現該不會我就是上班族吧?就是我要八點就開始寫作。所以那時候我其實八點起來之後就先晃來晃去,九點才開始(工作)。以前我的樂趣是,我八點會下去我們附近的超商。因為那時候我們附近的超商都有很多詐騙集團,一群人跟著老師在上課,不是投資東南亞房地產,就是心靈課程。有一次我還被叫過去,因為他們那天的課程是跟陌生人搭訕,我就是那個被選中的陌生人。老師就把我叫過去說:「小姐小姐!你可以過來一下嗎?」就有一個人走過來說:「你現在跟他打招呼。」我們兩個人先進入那個情境。可是後來我搬家了,沒有那麼近的超商了,我就少了以前的一小時暖場,觀看人間百態的(時光)。 不然以前我在超商的桌子上蒐集超多故事的。(星期)三、五都會有人跳完土風舞之後,一群人會坐進來喝咖啡。他們的主題是什麼呢?數落誰的那個子孫不孝,他們好愛講這個喔。比如說清明節,就會說:「你家的誰誰誰有回來嗎?」然後一群人就可以在那邊傷春悲秋。每次一邊喝咖啡就覺得:天哪!就說誰誰誰怎樣、誰誰誰雖然考到美國去,可是我跟你講了然(枉費)啊,因為現在都不回來看爸媽。我想說這個都好精彩喔!所以以前我就會在那邊,那是我一小時了解到一般的人,他們關心的議題是什麼?九點後我就會準時時間一到,就上去開始過我孤獨的世界。所以其實我以後應該要感謝這些人,因為他們其實是我寫作的一個很重要的夥伴。沒有他們這樣子講他們的煩惱一小時,我可能無法走過去創作。寫到大概十二點、一點,起來吃個午餐、撸貓,然後耍廢……我以前也會睡午覺,可是後來因為我睡不著,我有晚上睡不著的問題,醫生跟我說:「那是因為你午覺睡太多!」所以後來我就不睡午覺了。一般我以前都會睡一到兩個小時。我後來可能了不起就躺個二十分鐘,因為醫生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,現在很聽他的話。大概三點到五點,會再做最後一波衝刺,把早上寫的東西看要改,以及要留一些東西。我一定會在五、六點前隨便寫一些東西。為什麼?要讓明天早上九點有事情可以做。每個人會說什麼,你每天要去工作就很煩,就覺得說又要想新的東西了。所以通常我會先努力地先擠出一部分的東西來,可是我知道它不完美,但它可以再雕,讓我九點可以先糾正昨天的自己,就很有成就感。(想說)錯字這麼多,就先改一些很簡單的東西,慢慢地讓自己進入那個狀況裡。六點以後醫生又會出現,醫生說睡覺六個小時前,不可以想任何跟工作有關的事情,要進入全然的放鬆。所以六點之後就是做一般的(事),吃飯、然後追劇,而且追劇絕對不做任何的分析。因為以前我就會追劇然後睡不著。後來醫生就跟我說,你是不是偷偷在分析?我說又被發現了!會覺得這邊沒有寫好、這邊的節奏不對,這邊應該要怎樣怎樣怎樣,又進入了半工作狀態。因為我覺得創作的人其實麻煩的部分是,往好的方面想是隨時隨地都可以取材,但是往不好的方面想是一個不小心,隨時隨地都會進入半工作的狀態。
那我們現在要開始來回答之前報名的人的提問。如果待會我們回答完還有時間的話,我們也開放現場的提問。其實前面有一些問題,我們剛剛都已經(回答了), 我們先來回答第六題吧。請問通常靈感會是從,譬如說時事(啟發),因為就像剛剛詹傑老師講的,會時事多一點,還是自己後來的發想多一點?可以先來回答這一題。以及,如果說一定會有一兩個東西,是已經花很多時間、孵很久了,可是就是一直卡在某一個地方無法成形,這個時候到底該怎麼突破呢?那詹傑老師要先回答嗎?
詹傑:我不一定耶。就是每個小idea(想法)會寫成小筆記,有時候它會突然長出來,有時候突然就停很久。瓶頸不是壞事,瓶頸可能表示你還沒想清楚,或者你還不知道你要寫什麼,所以你覺得瓶頸。所以有時候是不斷回頭檢視,這東西你想要做什麼?它什麼時候吸引你?有些時候它就需要時間,所以你就放著吧。就是你可以先做別的事情。總有一天,它會在對的時候長出它該長的樣子。但是無論如何,你可以把它寫在一個資料夾裡頭,三不五時回去看一下。當然有時候因為我們自己會改變,可能我年輕的時候,跟我二十歲、三十歲、四十歲(的時候),我的想法可能都不一樣。有些東西可能要到你四十歲,或者老一點,你才能知道說怎麼把它寫得更好一點。有時候是很chance chance(碰運氣)的。我一直覺得每個作品都有它自己的命運,它寫出來會不會賣、它會變怎麼樣子,其實有時候都是你很難掌控的。有些時候我們很努力的東西,它未必受觀眾喜歡;有些時候我們可能稍微出力不是那麼多,可是它卻受到很多人的肯定。這都是會發生的。對我來講,我自己的期許就是平靜看待。因為你被稱讚的時候,一定有人罵你的時候。但是無論如何都不重要,無論如何就是你要一直寫下去,就是一直保持著,你想要講故事這個事情。那我自己的方式就我剛剛講的,有時候看新聞、有時候看時事。我自己很喜歡看很多奇怪的書,有時候看很多書,最堪讀都不是小說。我有時候會看,比如說宋朝人怎麼吃早餐?宋朝人吃早餐很難,因為他們很早上早朝嘛,他就會騎馬一路急奔到朝廷去,因為遲到會懲罰的。那時候就會有小販在路上把手伸出去,他就可以騎過去趕快把那個早餐拿走,最早的得來速。這個東西對人生一點幫助都沒有,可是就是凌晨四點的時候就會覺得蠻開心的,就是他們現在也正在策馬往朝廷去的方向。諸如此類的東西,其實都會覺得當時讀沒什麼意義,可是漸漸、漸漸地它就會,在某些地方成為你寫作的一個小觸發點。那這個東西也回到我們做採訪。比如說五次採訪裡面,可能有三次一點幫助都沒有。可是那三次的採訪,一定會在某個時候、某個作品裡面,又重新長出來。
謝東霖:我的話呢,我的創作的靈感,剛剛有講。其實在《流氓書店》之前,《神明便利商店》之前,都是我剛剛講的選題材的策略,不過到《流氓書店》開始,因為是我第十年的創作生涯,所以我決定題材開始選自己比較有興趣的題材,所以才會從書店(出發)。因為其實要走影視改編的話,書店並不是一個相對受歡迎的題材。因為本來書店就是已經相對小眾,就不可能再往更小眾的地方走,但是我會選它是因為我對這個題材有興趣,然後它也符合一個趨勢。我會判斷這個題材有沒有符合一些趨勢。我覺得書市的問題不只是台灣發生,全世界都有這樣的狀況,所以我覺得它有時代的趨勢,我覺得我可以畫。現在在畫妖怪的題材,是畫台灣妖怪。為什麼想畫?是因為畫《神明便利商店》的時候就覺得有神就該有鬼,那時候就開始在找妖怪。可是「台灣妖怪」這個又是一個相對很小眾的題材的時候,其實也真的就是我自己對這個題材本身有興趣,因為我覺得台灣妖怪承載了很多台灣正史上看不到的過去,它也有很多穿針引線,可以見縫插針的一個空間。相對還是很少人去做台灣妖怪的題材,所以它對我來講也是一個「藍海」。所以我在判斷一個題材的時候,不會只有一個單一的判斷點,我可能會有很多的判斷點。就是說我覺得從這個角度切入是我喜歡的,然後從商業角度,我可以說服我的編輯,為什麼做這個東西有搞頭。我自己會去想幾個說法跟策略,再決定這個題材,然後去進行它。那如果遇到瓶頸的時候,其實就像曉樂講的,每天都會有很多無以為繼的時候。很多人都會覺得專業創作者……我還曾經開過編劇課,很多人都可能以為題材來就是都不會有停下來、猶豫的時候,其實沒有。每天還是都會多多少少會有一些卡住的時候。可是我覺得有沒有方法,或者說你平常有沒有累積一些資料庫,會去影響到你卡住的時間是多長多短。那我覺得給自己一個專業的方法……常常會有人覺得說,套公式、套方法是一件很枯燥、很呆板、很刻板的事情,可是其實對我來講它是一個安全牌。就是當你遇到一個故事上的問題的時候,方法可以給你一個安全牌,安全牌得出來的解答一定不是最好的,但是它會讓你的心先定下來。至少我先求有,之後你就比較不會那麼慌張,不是一片空白。然後我就會開始想:「那我要這樣放過自己了嗎?我要這樣子讓它過了嗎?」我就會花一點時間想這個問題。想這個問題的時候其實會有點市儈,市儈在於我會去看一些其他同類型的故事,(想)說他們遇到類似瓶頸的時候,有沒有這樣很輕易地放過自己。如果大家都很輕易放過自己的話,那我想說:「我應該也可以吧?」但是現在的話就會像剛剛詹傑老師講的,就是這行其實是自己選的。我就會想說,其實就是我自己選的,要寫這個故事、要畫這個漫畫。我在這邊跟自己妥協、放過自己,那我當初幹嘛要做?假設畫漫畫好了,如果真的投入了這個時間跟這個體力,老實講我不如去便利商店打工。前幾年的時候,如果是這樣子去換算收入的話,那真的是不如做別行。可是是因為對這個東西有愛,所以我不會輕易地讓那個瓶頸就這樣子過去。有時候那個瓶頸看似是跨過去了,可是你有沒有好好地解決它,只有你自己知道。那我的話還是會希望在一個時間限制內,再多try(嘗試)一點、再做多一點的版本。那如果說真的解不出來,我也會坦然接受。因為這就是我現在的程度,我覺得我的程度可能就只有到這邊。不過沒有關係,因為故事還很長,我也不會只寫這個故事。以後的我還會成長,現在的失敗說不定下一次遇到的時候,可能我就會想出一個更好的結果。但重點就是,有好好地認識到自己當下的狀況,這大概是我的方法。
吳曉樂:這幾年我會越來越覺得,其實所謂的取材,不管是時事還是創作,這兩個東西可能會互相影響。大家可能聽到現在,會慢慢地發現當你開始有一個想要創作的內容,你走到哪裡去你都在取材。可能是跟別人聊天、可能是看新聞。所以對我來講其實取材,比較前面的問題是,你有沒有開始要做這件事情的心?一旦有這個心之後,那個雷達就會自動打開來。那個時候不管是任何地方,就算是路邊的人吵架,你都可以馬上成為一個,你的那個內容的一部分。我覺得剛剛兩位老師的分享,真的讓我覺得好感動喔。沒錯,這就是我們的每一天。就是要一直去想說這個東西是什麼?這個瓶頸是什麼?我這幾年有一個很沉的體悟是,大家知道台灣的預期壽命是幾歲嗎?因為每次大家都跟我說,我二十幾歲都還沒有得獎,我二十幾歲之後還沒有寫出什麼來,我是不是這輩子就不會成為什麼什麼了?我就覺得說拜託你要活到八十歲耶!八十幾歲耶!就是一個不小心,我阿嬤講的一個眨眼,然後他就那麼老了。我最近要推坑我阿嬤去看《比天堂還美麗》,只是你不會有孫錫久的,我要提醒他。這個東西很重要就是要給自己時間。第一個是不要想著每一次都要一鳴驚人,因為其實我們仔細去看很多的大師,他一定會有一兩次失手。可是那次失手可能對他講非常重要,讓他知道說真正要看的事比一口氣長,而不是每一次都要追求非常的完美,有些時候當下它出去就是長那個樣子。因為其實每一個編輯都很想殺我,我是那種都已經要送印了,我都還要改的人。他們說你要不要去撞牆啊?大家都很火大。以前大家還會禮遇我,現在已經完全不掩飾對我的恨意了。有一次編輯都要跟我講一句話:「當下他長這個樣子,就表示這是當下的你了。你不要一直去想,你不要一直想『兩年後你會不會後悔 ?』、『這邊沒有寫得更完整、更好』,你不要去想了,這就是當下的你!」每次都還要再演一次,就從我二十五歲演到現在。其實我這幾年一直去學這個東西:「這就是當下的我了,它也反映著我的一部分。」我覺得剛剛詹傑講的瓶頸這件事情,其實我覺得詹傑講的真的是非常的好,它搞不好是提醒你說:這個東西你還沒有想清楚。因為其實之前就有公司來問說想要改編我的散文。我就說為什麼想要改編?那是我的人生耶。因為他們說覺得我媽媽跟我相處的方式非常有趣。就是一個國小畢業的女人,如何可以用這麼寬容跟這麼現代的方式去養她的小孩,給她那麼大的自由度,然後希望這個女兒只要成為她自己就好了。大家就覺得這個東西以現在來講非常迷人。我那時候就覺得,第一個是我才三十幾歲就要改編的話,那以後如果我在路邊抽菸被拍怎麼辦?這是一個很實際的煩惱吧!因為大家一定會有一個幻想嘛,一定會看到我跟我媽彼此扶持的那一面,然後以後我就很多事情不能做了。第二個原因是,就是我跟我媽還沒有走到盡頭,誰知道會不會突然間六十幾歲之後,她就突然間說我過去都是假的,其實我超想控制你。所以我覺得說我不急著去處理這件事情。後來我就覺得我果然是先知,未卜就知道。後來我媽媽在這兩年內有非常巨大的改變,因為她開始長照我阿嬤了。我們家都不叫他外婆,但他其實就是我媽媽的媽媽。他突然間有非常多新的體悟。我就覺得好險我當時沒有很急地把這個東西賣掉,因為故事還沒有結束。那如果要我問說這個故事是多久才會(結束)呢?今天是五月一號,我沒有要講那個爛梗,就不要講鳳梨罐頭了,不要緊張。我會給自己一個時間,這個東西我不用急。我相信底下一定有很多人很急,尤其是你旁邊如果有人可能已經得過(獎)了,可能跟你是同一期去學某一個,譬如說是學小說、學劇本啊、學漫畫,他如果是某一期的,然後人家已經開始被看見了,我們就會很緊張說那為什麼我還沒有?可是真的是不用這麼的(急),要對自己的人生,也要對自己的故事有一點點的耐心。我覺得瓶頸很多時候就是在這個時候,你給它時間、你給它耐心,這個東西就「咕溜」就過去了。
謝東霖:我最近都安慰自己,因為我發現宮崎駿做出《風之谷》的時候,他第一部主導的動畫電影,他已經入行十五年了,然後才做《風之谷》。做完《風之谷》才成立吉卜力工作室。那時候他已經四十歲了。然後我現在還沒四十歲,所以我在安慰自己。其實很多的大師,比如說李安導演也是一樣,他們可能都是有歷經了一段時間的磨練。我覺得大家要找範例要找自己想看的範例啦,像我就是會找李安跟宮崎駿,我就不會去找那種很早慧的天才,因為那個對我而言就是會一種打擊。比如說星座運勢,像我都只信對我好的那個,如果對我不好的時候,我就會覺得:「 哼!迷信!」我就不會去信那個東西。
吳曉樂:我覺得這個心態非常好,因為我們創作光是坐在那邊就備受打擊了,所以一定要在別的地方讓自己心態健康化。(謝東霖:不能內耗。)不能內耗、絕不內耗,只耗別人。沒有,開玩笑的。那接下來最後一個問題,我覺得非常的有趣。在你們過去,就在我們過去參加這些媒介改編影視作品,有沒有某一些角色,他因為媒介的轉換非常地難處理?第一個問說是不是很難處理?第二個問題我覺得更好玩:有沒有因為這個難處理,所以反而激發出意想不到的創意?(對詹傑)老師你要回去講《降生十二星座》嗎?你都還沒有講完,到最後你是怎麼解決這題的?
詹傑:《降生十二星座》最後就是我們抽出裡面一條線,然後用我們的方式把它講完。因為我們發現十五分鐘的短片是處理不了整個小說的,有時候適時知道你的限制,對你會是一個釋放。就是什麼事可做,什麼事不可做,不要太緊張跟壓抑。回過頭來我剛想補充一點,就是大家有時候不用太緊張,覺得別人都在得獎,然後我今年又默默無聞。說實在的你也不記得去年跟前年,諾貝爾文學獎得獎的是誰?去年是韓江,那前年呢? 對不對,你根本不記得。那真的放過自己。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你知道你一直在進步,這比較重要。就是你寫出一個東西,就算它沒得獎,你也知道我今年往前多走了幾步,這是騙不了人的。有時候你得獎,你也知道那個東西不是你最喜歡。但是只有你自己知道,我在這個作品裡,我往往前多走了幾步。不論它是成功或失敗。我有時候跟我朋友講說,我們不要當一台保時捷只開到桃園,我們要當一台破車開到屏東去。(吳曉樂:為什麼保時捷只開到桃園?)它就沒油了!因為很耗油啊!所以你寧可開久一點,也不要開得很快。就是順順地開到屏東去,是比什麼都重要。
吳曉樂:那老師有要分享之前媒介的轉換,有沒有哪些角色特別難處理嗎?
詹傑:我覺得有時候難處理以後一定會找到方法的,沒找到方法就是我處理不了。有時候真的也不是我們多創意。比如說我們那時候在寫《天黑請閉眼》,《天黑請閉眼》的內幕就是很多人出來說,台灣這麼久沒有推理的影集,你們是不是想要挑戰本格派、社會派?其實根本不是這樣。因為那時候人很多,我們那時候在培訓演員,還有很多演員沒有戲演,怎麼辦?可是我要怎麼找個故事把這些人都納進去呢?那時候就一片愁雲慘霧。 那時候想說不然寫一個登山社上山的故事好了。上山故事第一個關在屋子裡不用出來,風雨無阻。第二個一集死一個,便當多省啊!所以並不是我們對推理的類型有多麽熱愛,而是因緣際會在這個過程裡面,(吳曉樂:有一群人要讓他們動起來。)然後一集死一個這樣子。就是你的負擔越來越少,又可以容納很多人,又因為推理好像也不用太大卡司,反正就是這群人可可愛愛在山上發生一些事情就好了。那回過頭來你會發現,創作有時候就是這樣。限制並不是不好,限制有時候是給你某一種觸發跟好玩。比如說今天有人突然說,我要給你三億拍個電影吧,你真的也是手忙腳亂。所以我覺得就是意識到自己有多少資源、我在什麼限制裡頭、我要做什麼事情,然後我們就好好來想這個事。有時候有框架才會有自由的可能。
謝東霖:先舉音樂劇好了。《我在詐騙公司上班》裡面有一個角色是個胖老闆,在漫畫原作裡面是個胖老闆。但在果陀劇團他們的選角,呈現這個胖老闆的角色是「棒棒堂男孩」楊奇煜。楊奇煜是一個肌肉大帥哥 ,跟原作的形象就是(差了)十萬八千(里)。 他們做了一個這樣的改動,其實我蠻喜歡胖老闆那個角色,我覺得如果能夠有一個這樣的胖老闆,原汁原味呈現在劇場上的話,應該會是不錯的。可是後來他們選了一個很帥的大帥哥來詮釋這個角色。小煜其實在《我在詐騙公司上班》之前,就跟果陀演過很多戲了,其實也會有一些票房上的考量,或者是說選角上的考量,導演可能就覺得用這個角度來切入一個特別的選角,可以讓這個故事更有看頭,然後有不同的風味。後來我也覺得確實由楊奇煜來呈現這個詐騙公司老闆這個角色,的確是賞心悅目很多,看得很舒服。因為有不同的選角,因為他有這樣的造型,所以在裡面他跟另外一個角色就加入了一段,稍微算是單戀的一個故事。那可能在原本的漫畫裡面不會發生,因為原本的角色造型設定就不是這樣,他們就兜不起來。可是因為在戲劇裡面,有不一樣的角色出現的時候,一個新的可能性就發生了,然後這個可能性還讓這個小煜這個角色,有一首專屬的歌,非常好聽,觀眾也看得很感動、很喜歡。所以整個來講,我覺得作品最後它終究會找到一個適合它長出來的方式,然後去呈現。有的時候可能也會有一些原作的讀者會覺得說,這樣的詮釋可能不符合他們的期待。比如說《神明便利商店》可能會有一些原作的人會覺得,在劇場版裡面加入一些新的故事線的時候,是原作沒有,可是他們會覺得那個東西有一點像是強加入的內容。他加入一段比較像親子感情戲的東西在《神明便利商店》劇場版裡面,我一開始的時候也覺得如果加這東西,它的調性……因為它是比較重的嘛,跟其他故事線(相比),所以原本輕快的調性會反差蠻大。我那時候在想說,這樣到底是好還不好?可是實際上演出完以後,我們觀察觀眾的反應,就會發現那一段戲其實打動了蠻多的人,出乎我們的預期。每一個故事有時候加一些東西,可以觀察一下後續的反應,可以回頭去判斷看看當初加這個東西到底好不好。在台灣做創作還蠻需要做一些市場觀察,有時候是前測、有時候是後測,我覺得這兩個東西都很重要。像我自己在做漫畫連載的時候,我也很在乎讀者對於漫畫的即時反應,我會去調整我的內容。所以有些情節因為改編,加入不一樣的東西,而有不一樣的效果、反應的時候……我覺得因為台灣相對來講,各種經驗都還算不多,至少我自己是這樣。所以我其實還滿樂於擁抱各式各樣的嘗試,我覺得這些都可以成為一個資料庫,以後都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經驗。
吳曉樂:我們現在還剩下一些些時間,有沒有人現場就是你可能那時候在網路上沒有提問,那你剛剛聽完我們講的這一切之後,你有特別想要問的,可以舉個手嗎?
提問者1:前面有提到關於最近比較賣座、或者是說大家會更關注的主題,是偏向女性議題。那也有提到說,我們在以前作為女性角度的書寫或是視角來表達我們的想法的時候,會比較容易遭受到一些非議。那最近已經很順風了,可是我會好奇一件事情就是,三位在觀察對於男性角度來做書寫這件事情,會不會反而跟女性(視角)會有一種死亡交叉的感覺?會不會有人反而對於男性角度來看事情,我比較直接講,就是可能會說:「這個太直男了」,所以不要採用這樣的觀點來做書寫或是做創作?
吳曉樂:我先來回答好了。我不會用「死亡交叉」這個詞。因為可能他們一開始就不是在同一個平面上去進行比較,所以說不一定它是死亡交叉的關係。但我自己覺得現在的話,如果你要用像以前那種純粹的,尤其是異性戀男性的表達觀點的話,你會受到非常多的檢驗。因為當代的人他們已經多了新的一種觀點了,就是非異性戀男性的觀點了。其實大家會講說就很像小時候的黑歷史一樣。小時候看某一些東西,長大後會發現裡面的三觀之不正確。我覺得當代也會有這樣子的狀況。我覺得這個其實是對於,如果你現在仍然要採用這種很陽剛的書寫方式的話,要把這個東西放在心裡面,會有別人用另外一種觀點來跟你講。尤其大家現在極度在意一件事情,是以前大家會直接跳過的,就是你怎麼去書寫這個女性角色?以前你把女性寫得很像花瓶,很多時候是大家會給過的。因為那時候大家看的、進戲院或去做、看很多表達的時候,重點其實會放在男性上面,現在的話大家會說不行。我覺得這有個很大的原因是因為女性觀眾的聲音比以前大非常多。就是女性不管是觀眾或者是讀者,她們的聲音比以前大非常多。那她們如何表達對於這件事情的不接受?簡單來講就是不看。她們就說我不想要看這樣的東西。那你今天作為一個創作者來講,你要得罪一半的人嗎?而且很多時候她們在很多領域,她們可能是大於一半的。像大家都知道台灣的書市,其實女生多於男生,女性讀者多於男性讀者。如果今天你要再去採取一個非常異性戀男性的書寫方式的話,我不曉得其他的領域,但是其實這幾年來,以文學這個領域來講,會有很多創作者這樣自嘲,他們會說他們不太確定現在如果自己在宣傳自己的時候,說自己是直男,會不會扣分?他們要去想這件事情。所以他們有些時候會覺得說,這個東西如果沒有加到分,那我要不要不要強調這一點?可是這個在以前是OK的。可是我自己反而會去期待說,其實這個應該要去刺激一種新的直男的書寫。因為我不覺得這兩個東西有這麼衝突,我也很想要看一個異性戀男生好好地愛一個女生這樣的詮釋跟表達。所以我會覺得這個轉變得非常快,它應該要帶來新的書寫的策略,還有新的氣象,這是我的期望啦。
謝東霖:作為一個直男,我今天已經講了,已經來不及了。因為我剛剛講嘛,雖然你知道趨勢是什麼,但是也不見得那個東西是適合你的。再來是你當下為了趨勢而去寫的,你要想想看你創作的媒材是什麼?假設你是寫漫畫、寫小說,也許你的作品完成的時候趨勢還在。但如果你是拍片,三五年過後,趨勢搞不好就變了。像之前我觀察到,最近百合片蠻受歡迎的嘛,然後有這個趨勢,台灣、泰國、日本等等。但是我就看到百合圈的讀者的討論,就是說台灣拍了百合怎麼還停留在悲情?但是泰國啊、日本啊,他們已經都走到單純的、甜甜的、開心的百合時光這樣子。現在的趨勢就是說,即使是同一個題材,它也會有一個它的趨勢。但你在啟動的時候,你當下這個趨勢,你可能以為還是要強調就是同性之間辛苦的愛,才會是這個題材可能會中的地方,但沒想到趨勢出來的時候已經變了。所以我覺得與其關注趨勢,不如去消化自己有興趣的題材。再來就是說,你自己有興趣的題材,還是要摸清楚它的目標對象。就像曉樂剛剛講的,假如說你的作品,我常常會把我的作品講成是商品,我會用後端的方式去檢驗我的商品:它在哪裡上架?它的目標對像是誰?有多少消費族群?那如果我的作品、我的商品最後我想要把它賣書,那我就會考慮到買書的人是誰?買書的人就像曉樂剛剛講的,可能超過一半的人都是女性,那他們要買書的話,如果你做了一個很不像是他們願意購買的商品的時候,那你這個東西失敗的機率就註定會比較高。所以我會去想,如果真的還是想要擁抱自己直男的身份,然後去書寫這樣的(主題),我覺得還是會有市場的。但是要去想,這樣的商品要從哪裡獲利?要用什麼樣的形式?什麼樣的管道?假設這些直男的消費方式是遊戲課金來得最快,也許你寫出來的故事就不是小說、不是電影或者是書,你可能就是直接寫成遊戲劇本,《活俠傳》?類似這樣子。
吳曉樂:像我現在也很期待,因為六月我就要去首爾書展。那時候文策院就跟我們講說,首爾書展它大概有八成是二十出頭到四十歲的女性,我就很想要知道說,如果要進行那種直男書寫的話,他要怎麼去參加這個書展?以及他在書展的主題要是什麼?當它已經有數據告訴你說八成的人是女性的話,那它的主題要怎麼設定?等六月的時候我再報告大家,因為我有領補助,我要進行報告。
詹傑:我有時候覺得,就是女性觀點會有窠臼的可能。但是因為女性觀點我們寫比較少,所以現在很多觀點都覺得耳目一新。那可能男性的觀點寫得比較多,所以很多東西現在覺得沒有太特別。可是我覺得就是一直在往前走的時候,其實重點不是女性或男性,反而是你有沒有給我新的東西?如果一個直男寫他的困境寫得很好,我也覺得很有受益、會想買。就是怎麼樣給我新的東西,而不是反覆地用已經知道的故事,做一樣的東西給我吃。有個英國劇叫《This Is Going to Hurt》,主角是班・維蕭。他是一個同志醫生,他有另外一半,可是你會發現那個劇完全不處理身份認同。它沒有告訴你一個同志醫生在那個體系裡面多痛苦、多受打壓,他告訴你我作為一個住院醫師的時候,我是很難兼顧另外一半的。已經處理到這個程度了。就是當我們還在說:「哇!他要不要出櫃?他要怎麼跟另外一半告白?」的時候,他已經再往前走了一步到,如果我是個同志伴侶的時候,我怎麼兼顧我的工作跟生活?而我的生活裡面那個平衡感,可能又跟異性戀家庭長得不一樣。對我來說這個就是耳目一新的東西。
吳曉樂:我覺得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提醒。就是現在女性之所以突然間感覺好像百花齊放,但那是因為之前都沒有被好好訴說。所以可能等到這一波結束之後,我們要進行一個更深的檢驗是……當一個東西他成為一個浪潮之後,他也會開始變得複製彼此,也會成為一個新的窠臼,也會開始變得無聊。那到時候下一波是什麼?所以就是要一直回到說,那我們到底有沒有辦法,總是去想到比當代的人,再多想到這麼一點點。或者是大家已經想到了,但是你先把它給指出來或寫出來。我們還有沒有人要問問題?我們應該還可以再開放一個問題。
提問者2:曉樂有提到那個作家的一天這件事情,還蠻好奇你說「關掉」的部分,想要知道再細節一點。就比方說假日就完全關掉嗎?就是要怎麼去安排?要怎麼「開」跟「關」這件事情?可以再多分享一點。
吳曉樂: 我們真的很適合在勞動節休息這天聊關掉這件事情。那是因為我二十五歲到三十五歲都過著不像人的生活,就是我就是一個人做很多工作。老實說在台灣做一個作家,你要做很多很多事情。我一度有請助理,可是後來發現助理沒有辦法幫我解決主要的問題,就是決定哪個工作要接跟不接。因為很多時候這個pay(報酬)可能很低,我說不行,它是XX姐的,然後還是得接。最後他就跟我翻臉,就是說你這樣要我怎麼幫你篩選?就每個東西都有一個「這個是誰」、「這個是誰」,他有很多這個地方的一些人情義理要顧嘛。所以後來就變成我自己做,那我的助理就跑去幫我做別的比較不需要處理人情義理的問題。我幾乎是一個人過著很像1.5個人的工作量,我要做很多很多事情。所以大概在三十五歲,剛剛詹傑一來就說:「你白頭髮很多!」我說真的很多,你不用再講!就是這樣子,然後突然就睡不著。而且很可怕的是,睡不著就算囉。我剛剛很羨慕耶!因為感覺詹傑要睡覺之前,好像是祥雲片片,世界一片祥和嘛。我一躺下去之後萬馬奔騰,超多思緒在轉,所以就可以一轉就轉兩個小時。那很累。因為你表面上躺在床上,你以為你有這個休息的外觀,可是其實你非常的累。會不會這樣講完之後,變成今天在講身心靈?總之那時候就有去跟醫生講,我需要處理我的睡覺的問題,那看是要怎麼吃藥還是什麼的。那醫生跟我講得很直接,他說吃藥很簡單,可是其實真正出問題的是你的生活習慣,因為你都沒有認真看待休息這件事情。你這樣子三十五歲就澈底要爆掉了,所以後來我就三十五歲爆掉了,因為中間我還不去看他,後來爆掉了又回去看他,他就說我就知道你會回來。真的很像算命。後來我就瘋狂地去搜尋「如何休息」,會覺得作為一個亞洲人,我太不擅長休息了。在座的各位應該也不太擅長吧?不好意思幫大家預設立場。其中有學到一句話影響我很深:「你要像是安排工作這麼認真地安排你的休息。」我就覺得這是什麼東西?因為大家在安排工作都很認真嘛,比如說人家一通電話打下來幾點幾分,然後就開始認真地註記在行事曆,我們會這麼認真看待我們的工作。然後其中就有一本書這樣子講:「如果你要過著一個比較長期的生活的話,你一定要認真安排你的休息時間。」所以我後來就覺得說,那我就很認真地畫下來,我的六點到十二點,就是我的休息時間。我有一個群組叫做「 九點以後不准說話」,那是一個工作群組。因為我們以前發現大家都會到十點、十一點還在傳訊息,會說什麼「廠商說這個東西不能印」或者是說什麼「這個要加價」 ,就變成我睡覺前還在想著:「這個東西如果說加價的話,八千塊我吃得下來嗎?」都在想這個耶。然後就會做八千塊的夢,夢到要去上廁所,裡面的人跟你說要付八千塊才可以進去,就是很恐怖,我這幾年就一直在學這件事情。如果東霖老師是(借鏡)宮崎駿的話,我的話就是艾莉絲・孟若。孟若三十七歲才出人生第一本書,我現在還沒有三十七,我就覺得我已經活到快死掉了。我後來就開始思考,六點到九點是微休息,那九點到十二點就是大休息。六點到九點可以接(訊息)可以回答,可是不能主動提問。就是不能夠主動去問別人說:「所以廠商回報是什麼?」但如果人家問了你可以回。我就是真的是像那本書講的,你要認真像是規劃工作一樣規劃休息,自從我這樣子採用這個方法一年之後,我覺得我的狀況好很多,現在想事情想得比以前還要清楚。還有更重要的是,我大概去年……其實我一點都不關心我的創作。我覺得有一種世界毀滅吧!地球都毀掉吧!我根本就不在乎這一切了。後來覺得不對啊,我創作不是因為我愛這個世界嗎?不忍世界傾敗嗎?那怎麼變成這樣子的人?所以這其實是這一年很新的學習。因為我覺得如果我愛這個主題的話,其實我應該也要愛我自己,也要愛我的生活,也要珍惜我的身體。我覺得身體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,因為很多創作者都會提到說,其實創作是一個很強的東西,陪你走下去的就是你的身體。我們是不是應該要拿衛生署的補助之類的?好感人喔,五月一號大家要認真休息。那兩位老師也要分享休息之道嗎?
詹傑:我的建議是要去運動喔!因為你背會越來越痛。你就會一直要去看各種推拿跟整骨。與其把錢花在那邊,還不如早點去運動。你可以散散步、騎腳踏車啦,讓你可以離開你的電腦,或離開你的紙。 固定的運動也有助於未來跌倒不會就是「掰掰」這樣子。這是很真誠的建議。再來就是要去腳底按摩之類的,那也是蠻好的。因為腳底按摩開得很晚喔!你還可以跟他說:「你不要跟我講話。」他也不會跟你講話。就是半夜,世界都已經睡著了之後,腳底按摩店還是開著,是我們深夜的明燈這樣子。
謝東霖:我現在比以前還要容易關掉生活的開關了。我不知道,我覺得我最近的身體好像有一些變化,我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年紀的關係?我懷疑是。因為我還沒去看醫生,但我懷疑是。男生也會有就是到四十歲左右開始會有一些荷爾蒙之類的影響。不知道詹傑老師有沒有經驗?你也大我一歲嘛!對不對?對啊,我1986(年)的。最近好像有一點變得比以前無力,就比較沒什麼勁,有點厭世 。但是我很認同詹傑老師說的要開始運動。但我運動的原因其實不是為了工作,因為我覺得可能會要打仗,所以我就開始覺得好像要保有一點基本的體力,以免會發生一些可怕的事情,需要一些身體的能量可以去應付一些變化這樣。然後我會減少我社群的發文,我覺得減少跟社群的互動,會對「關掉」蠻有幫助的。有時候就單看,但是沒有要發文。因為最近的時局蠻嚴峻的,一發就是常常會,一刀就會切到很深。切到很深的時候就會有人痛,就會有人跳起來跟你吵,然後你要去回應的時候,其實就會消耗很多的能量。所以盡量控制自己跟社群的距離,我覺得也有幫助自己心靈上的祥和。那我覺得我已經過得越來越,快要接近退休的生活。可是我覺得創作真的蠻可怕的,就是說你不做就沒錢,你也不會有退休金。所以真的是保持一個長久的,身體健康也好、心態健康也好,我覺得對創作者來講,真的要比較長期地去想這件事情。所以,偶爾還是看個盤吧大家!謝謝。
吳曉樂:那我們今天就在要身體保健、要小額投資、要看盤的時間都慢慢的流逝了,也謝謝大家的參與。那我們的講座就到這邊,謝謝大家,也祝大家勞動節愉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