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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優良電影劇本講座直擊|製片看劇本:判斷力與創造力

2023/09/19

 

時間:2023年5月11日(四)16:00-17:30
地點:光點華山電影館
講者:李耀華、林仕肯
主持人:袁支翔
文字記錄:謝佳錦

 

袁支翔:歡迎大家來到優良電影劇本的講座。現在外面正在放映金穗獎的影片都很好看,優良電影劇本跟金穗獎的活動一起舉辦,好像有點錯亂,到底是誰的活動?其實是同一家啦!但今天這個是優良電影劇本的講座,題目是「製片看劇本」,要來討論判斷力與創造力。主辦單位邀請到兩個經驗非常豐富的監製和製片來跟大家分享,都是大家很認識的。一位是李耀華監製,最近拍了一部電影叫《疫起》,獲得業內還有觀眾的一致好評,要強勢問鼎第六十屆金馬獎,我這樣說有點幫高調(笑),但祝福你們!請大家掌聲鼓勵。另一位也參與過非常多作品,他很害羞,他不知道我要說什麼,我最近聽到他最神的封號是:「台灣電影界景不景氣,就看他一年監製多少片?」掌聲歡迎林仕肯,肯哥。

我是Sam,袁支翔,今天來幫大家服務,負責拷問兩位監製,心中蠻爽的(笑)。因為這個講座要從製片來看編劇,到底要從什麼角度切入?我簡單做了數據研究,我們很難知道每年到底有多少人在奉獻青春和腦力來寫劇本,這是不可考的,但觀察近年優良電影劇本的報名狀況,大概每年有200到400件報名,很多。每年入選機率大概是8-13%,競爭很激烈。能拍出來的更少,每年大概5-10部,基本上是低於3%。從時間來看,幾乎每一個優良電影劇本從入選到拍出來,沒有3-5年是很難成真的,甚至耗時更久。可以說,編劇真的是一條很漫長的險路。已經有很多講座從編劇的角度,來建議大家怎麼寫劇本,但今天要從製片的角度出發,為什麼?因為很多時候,製片是幫助編劇去理解產業環境的窗口。如果你是一個比較「古墓派」的編劇,製片更可能是幫助你理解到這個世界的窗口。監製、製片的觀點、視角和視野,是蠻需要編劇朋友一起來理解,對你們非常有幫助。今天就是要給兩位監製靈魂拷問,逼他們吐出乾貨!

今天要跟大家分享的內容很清晰,會從製片的劇本來源是什麼、他們如何挑選劇本、如何跟編劇溝通、如何執行出來這幾個方向來分享,最後如果有時間可以分享,等到案子結束,有沒有什麼可以做一點小小反省?等於是一個從頭到尾的過程。一開始想先請問耀華姐,你跟優良電影劇本應該有很多淵源吧?可以分享一下, 不管是你當評審,或者是你曾經從優良電影劇本發展出來的案子的經驗。

李耀華:我跟優良電影劇本的第一次接觸是做評審,但是我已經忘了⋯⋯好像是2016吧?我一共做了兩次評審,那時覺得好玩,想說接觸一下。答應以後發現,要在一個多月之內看一百多本,也來不及後悔啦,就開始看。我做監製、製片很久了,其實有一些職業傷害,就是在看的過程中,蠻難單純用一個很欣賞的眼光去看劇本,腦子一直都會有一些東西跑出來,例如這本子拍市場是什麼?觀眾在哪?預算多少?因為優良電影劇本的評審組成蠻多元的,既然我是製片這個角色,也許找我來,就是希望就我的角度來做挑選。我做了兩屆,收穫非常大,看到很多東西。最立即的一個收穫,就是剛剛完成、現在還在戲院上映的《疫起》,那是2017年的優良電影劇本。

袁支翔:第四十屆優良電影劇本的特優獎。

李耀華:對。評審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看一百多本,坦白講壓力非常非常大,於是每一個本好不好讀,變成是非常基本的一個關鍵,就是你看的時候很順,故事能一直帶著你走,會讓你有非常深的印象。反之有些比較艱澀,就是故事線不那麼清楚,或者比較難閱讀,比較容易在一片劇本海中被忘記。所以,關鍵真的是這個本好不好讀。《疫起》那時的劇本原名《煞塵爆》,第一,它非常好讀,從一開始到最後結束,基本沒有太多頓點,不太需要休息就能看完;再來,人物做得還蠻好的,全部在醫院,關於醫生、護士、病患這三者的關係,醫生跟護士的心情、醫護與病患的互動、專業場面的描述都非常真實。雖然我們不是醫護背景,也不常待在醫院,但一看那都是很真的感覺。那時就有記得這個本,後來大家選出來,有得到特優,還在頒獎典禮上透過一個朋友認識了編劇。後來才知道,那編劇本身是護理師,她一開始是做編劇,因為太餓了(笑),收入非常不穩定,就去考了護校,但又不能忘情於編劇,就斜槓,又做護理師又做編劇。17年認識了她,但又放下,不過我心裡一直記得這個本。直到19年,又有一個共同朋友來約,問有沒有時間來做,就決定來做。

不過,當時那個本很明顯要改。後來那編劇也承認,因為deadline(期限)到了,就草草收場。她那時也想說,有誰要幹嘛她再一起修,自己修也不知怎麼修。決定要做這案子之後,第一件事就是改本,第一是故事沒有完,第二是角色非常非常多,大概可以拍五小時吧,既然是做電影,一定得在兩小時內結束。大概2020年頭開始做,中間有一年時間是在決定哪些角色要留、哪些角色要殺掉,那過程很長,就是有人被殺又被撿回來,有人新增進來又被踢出去,慢慢慢慢才到了最後這個戲裡面的「醫」跟「護」兩條線。你看我從2017年看到本,19年下半決定開始pick up(發展),2020年頭開始認真下來改本,導演(林)君陽也來了,一直到去年2022的七月初開拍,大概時程是這樣。

袁支翔:非常長的時間,所以像《疫起》這部片,就是《煞塵爆》這個劇本,耀華姐是完全從優良電影劇本裡面看到,因為你當了評審。你還有另外一個作品《初戀慢半拍》,也是在優良電影劇本發掘的嗎?

李耀華:那倒不是。那是導演跟編劇陳駿霖跟于瑋珊的作品,我們認識很久了,一開始Arvin(陳駿霖)有這個想法我就知道了,他們夫妻一直在寫,我就一直在跟這個本,中間去投了優良電影劇本我也知道,倒不是在比賽中看到而決定要做。

袁支翔:了解。那肯哥呢?你的作品也跟優良電影劇本有很多淵源。

林仕肯:我本身有公司,有在承接其他電影公司的補助製作案,數量又更多。為了這次座談我統計了一下,目前27部影像化的電影裡面,有7部來自於優良電影劇本,我這幾年開始參與開發跟監製的作品,10部目前有8部來自優良電影劇本。

袁支翔:比例非常高,產量也非常高,你看我一開始沒有說錯。

林仕肯:對。對我來說,優良電影劇本這一個管道,回顧下來真的是content(內容)的主流。

袁支翔:有哪些你比較印象深刻是從優良電影劇本看到的?

林仕肯:我參與的比如說去年《一家子兒咕咕叫》,但《一家子兒咕咕叫》比較特別,是拍了才投優良電影劇本。我的第一部監製作品是《菠蘿蜜》,也是來自優良電影劇本,中間陸陸續續還有《徘徊年代》、《樹人》⋯⋯ 《樹人》還沒有影像化,這是陳芯宜導演的新作,正在努力中,大概是這樣。

袁支翔:明白。我後來發現⋯⋯你們兩位有合作過嗎?沒有合作過吧,但是他們靈魂上有交集,因為他們一個是《返校》電影版的監製,一個是《返校》影集版的監製,靈魂上已交集(笑)。簡單聽耀華姐跟肯哥分享,我們可以知道製片的劇本來源有幾個,一個當然是製片自主開發,比方說像《返校》,有點無中生有,可能來自IP或自己的想法;也有像耀華姐在優良電影劇本發現《煞塵爆》,製片主動去挑選;也有編劇跟導演主動找上製片或監製,希望合作來協助作品影像化。還有沒有其他?

李耀華:我最近有一個新的例子但還沒成形,是投資方心裡有一個想法,想要做成什麼樣的類型,然後我就去打聽,誰手上有這樣的想法,試試看有沒有辦法合作。

袁支翔:對,也有來源是從投資方開始,請你來協助把這個題材找出來、完成。大致上,製片不脫這幾種方式跟來源接觸到故事、劇本。一定會有很多人給你們提案,通常你們接到五花八門的提案時,會希望提案有哪些內容?需要是完整劇本嗎?

李耀華:不用耶,長綱吧,有劇本當然也好啦。

袁支翔:但反正都會改(笑)。

李耀華:對(笑),至少要有長綱,短綱不行,變化空間還太大。

袁支翔:肯哥你覺得?

林仕肯:認真講,我希望也是完整劇本,才比較知道故事大概怎樣。但是通常第一次接觸,不會給你這麼多,畢竟有些版權問題。但我最起碼會需要1000到1500字左右,這應該算短綱吧,對我來講長綱應該是一萬以上,可能還有基本的人物介紹、劇本核心概念怎麼來等。有些做得比較好的,還會提供自我分析優劣勢,或對標影片參考。這些都會增加我對他的認識跟理解。有這些東西出去,會比單獨給一個短綱好。我收過寫500字,就說有興趣可以找我喔!(笑)

袁支翔:那你有找他嗎?

林仕肯:當然沒有,除非那500字是字字千金,不然很難啦。

袁支翔:等於說,一份長綱是基本上最低要給的。如果可以有比較豐富的角色介紹、創作者對於這些的情感跟想法也很好,有劇本當然更好。

李耀華:有企劃也好,可以先看企劃,大概知道你怎麼想像案子。那我們再去看長綱時,可以比較順著創作者的角度去認識故事。

袁支翔:耀華姐,這就會有一個小問題,你會不會擔憂他提供你太多,比方說角色誰來演、誰來導演等?

李耀華:不會啊,我不會理他。可以提供,覺得不錯就加分,覺得想像不太一樣,但故事還不錯,也可以見面。

袁支翔:這就有一點要小心了,對不對?

李耀華:無所謂,有些人就是喜歡把他最完整的東西都告訴你,合就有,不合沒有關係,他再找別人。

林仕肯:我收過最仔細的編劇給我的企劃,是除了預算都給了,比如導演就列了十個,就寫供你參考。

李耀華:那十個是全球?

林仕肯:沒有,都是台灣的。

袁支翔:你後來跟他碰面了?

林仕肯:沒有(笑)。

袁支翔:原因是?

林仕肯:因為那個劇本以目前台灣,或至少是我現階段的條件跟能力,是難以操作的。那是科幻,太龐大了,還有一個是古裝奇情片,在台灣也很難,這是我們的問題啦,能力還不足以操作這樣的劇作。

袁支翔:可能是一個很好的故事,但製片會考量更多。這馬上會帶入第二個要跟大家分享的,就是劇本的挑選。不管監製或製片,拿到一個劇本、提案時,會怎麼來做判斷跟選擇?耀華姐,你通常會從哪些角度來做判斷?

李耀華:很現實。非常現實就是現階段的台灣能不能拍?這也是能力問題,超越台灣以外的,我無法想像能做到什麼程度?幾年前,大家還想試試跟中國合拍,但是這幾年幾乎已經沒有這條路。另一個是跟台灣以外的地區做所謂合製,比方說歐洲、東南亞地區,很多人想試。歐洲合製大部分是比較藝術類型的片子,所謂要跟歐洲合製,就是有一個歐洲公司跟你合作,然後去拿一些歐洲的基金,這些基金都不大,還有一定程度必須在歐洲做花費。如果你的片是從台灣開始,歐洲只能是一部分助力,你回收的主要觀眾還是在台灣。不管你今天跟我說可以做合製啊,或者說現在大家都要做合製啊,主要都還是在台灣。這兩天一個很熟的朋友提一個案給我,故事非常好,但我真的沒辦法,當場跟他道歉。他要講的是在民國二十幾年背景下的音樂,那時背景跟現在蠻接近的,不管是台灣、中國、日本三方面的關係,或者要講的音樂是日本唸歌,也可以跟現在台灣嘻哈做轉換。可是沒辦法,民國二十幾年,第一是製作成本做不到,還有一個第二比較麻煩的是,這是距今快九十年的歷史,要怎麼演繹,會有很多不同角度切進來,太遠了。一個戲做出來了,會面臨很多不同觀眾,會有不同的期待跟不同的看法。太久以前的事,又有一點政治立場在裡面,會有一點點危險,如果不是單純商業考量出發,還有其他因素在的話,坦白講,投資也有顧慮。拿到一個案子以後,是不是真的要往下一步走,真的是非常非常現實,就是現在台灣的資金市場有沒有機會?現在台灣的觀眾市場有沒有機會?

袁支翔:明白,那肯哥你覺得呢?

林仕肯:的確,電影要成為一個影像商品,預算是目前我在現下覺得最困難的一點。甚至現在有種越來越困難的感覺,這幾年台灣預算其實沒有成長,但是開支一直在成長。比如通膨,我自己評估大概多了6%,因為相關勞安、工時等意識提升,無形中也把成本分散掉。現在3000萬已經不是3000萬,可能是2800萬、2500萬之類。

袁支翔:從很現實的角度出發。這也是我剛才講,製片會是編劇來理解產業環境的窗口,因為可能編劇沒有辦法理解到,現在產業實際上會碰到的困難,這些都會切切實實影響到製片去評估案子能不能往下進行。那一些比較執行面的呢?比方說看到一個劇本,會不會開始觀察它的場景、角色、要去哪裡拍?除了現實面市場考量,有沒有哪些比較大的面向,會讓你們馬上專業來分析?

李耀華:拋開資金問題,坦白講,現在台灣製作水準並不差。如果今天不用管錢,例如有人樂透中了,給我幾億叫我拍一個科幻片,我覺得台灣拍得出來。製作層面問題不大,比較可能讓我有一點點顧慮的是演員,現在非常多新演員出現,但是大家可能會發現,選來選去好像都是那幾個。這代表說,在觀眾的熟悉度,還有演員的技術,各方面可能還沒達到某個程度,如果今天真的進入產業化,能選擇的量應該是夠大。

袁支翔:技術執行面或多或少台灣的專業度能做到,但是演員執行面比較受限?

李耀華:對,還有一個非常受限的角色,叫做導演。台灣導演很多,但大部分導演同質性很高,真的能夠下手,有那個經驗、技術、視野去拍一個比較大的類型的少,或者真的就是來工作,以導演為「職業」的導演也少。以導演為職業的導演,技術能力一定要到一個程度,溝通能力一定要到一個程度,這種導演的選項其實非常少。

袁支翔:耀華姐處理《疫起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,當你看到《煞塵爆》這個劇本時,不會對它的年代、醫院搭景等技術面有太多質疑,但是對於導演跟演員的挑選,花了更多力氣去想。

李耀華:對,可能每個人不一樣,但我比較多時候是去思考怎麼湊軟件。電影是很人的東西,昨天另一場座談,講到最後就是在說,今天一個劇本拿出來,給不同導演拍,拍出來的結果一定不一樣,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。其實,工作人員換了一個,都會不一樣。

袁支翔:很有機的。

李耀華:非常有機,場務助理不是他,一定不同,美術助理不是他,一定也有不同。

袁支翔:今天便當吃什麼,也會不同(笑)。

李耀華:還有你今天on set(在片場)的時候,身心靈是不是全都on set,也有不同。如果你今天就是我來上班嘛,沒事做就在旁邊滑手機啦,比起一個全部身心靈on set出來的人,做出來的東西一定會不同。

袁支翔:真的很有機,這也是編劇可以思考的,你可能不知道,一個便當會影響到你的作品,或者一位場務助理會影響到你的作品,變數真的很多。肯哥,你覺得?考量劇本上,有什麼執行面是你會注意的?

林仕肯:我非常同意耀華姐剛剛說的。我自己看一個劇本要不要做,最開始是用主觀感受,就是這個題材我看的時候,喜不喜歡?這是最一開始的起點。然後這個故事裡面要做的東西,有沒有打動到你?或者說,這部片有沒有之前我沒玩過的,可以挑戰看看?比如我之前拍過鬼片,可能像是《屍憶》、《紅衣小女孩》,但我沒拍過《淒厲人妻》這種型,搞不好有這片型我就會想拍。所以最開始我會用主觀來看,再來才比較客觀來看,像剛剛說的資金、條件,或者專業性、藝術性等,依序考慮下來。

袁支翔:太好了,我就要問一個在場觀眾一定很想知道的問題。但我先問一下,現場有多少編劇?能否舉一下手?沒有?有很多是導演嗎?應該還是有吧。我想要幫大家問兩位的問題是,現階段你們有什麼題材很感興趣、很想試?

李耀華:我先不管市場,但我要先講,今天講完,大家不要遞案來給我(笑)。我可能還是有點古板,覺得再拍幾部差不多了,因為體力、腦力等,想要做一些真的想做,也有能力做的。我一直覺得,電影當然是一個娛樂,但是是一個有社會責任跟文化傳承的娛樂商品。在這前提之下,還是希望能做到對當下環境能有一點⋯⋯我沒有要教化的意思,但我最近在想,能不能做一個關於六、七十歲老人跟二十多歲年輕人之間的事,我覺得這兩個generation(世代)面臨的問題非常接近,但他們並不知道。我很喜歡做「換位」,就是如果你今天能站在別人立場去看別人,能看到更多跳脫本位的東西。這種東西很難被歸類為類型,它就是drama(戲劇),如果你認真問我,這是我會想做的。

袁支翔:所以《煞塵爆》算是你喜歡的型?

李耀華:算是吧。

袁支翔:我覺得是,因為你喜歡做有同理心的電影,《疫起》就是很好的例子。肯哥你呢?

林仕肯:我現在的心境有一點點像耀華姐⋯⋯

袁支翔:要退休嗎?(笑)

林仕肯:沒有啦!還不能退,有小朋友要養。這十幾年一直拍片,身心靈有點需要補救。後來也發現,台灣有一種類型很少,就是「樂活電影」。什麼是樂活電影,比如《小森時光》、《海鷗食堂》,沒什麼情節,也沒什麼大道理,就是好好生活、好好吹風、好好吃飯。之前看過一部(鄭)有傑監製的片子《巴克力藍的夏天》,我一直覺得它可能可以當成台灣第一部樂活電影,雖然這部片知名度不高,但我當時被有傑邀請去看時,很enjoy(享受)在那90分鐘內,非常舒服。可能我最近的身心靈,需要這樣的影片來淨化(笑)。

袁支翔:有療癒感,其實翻開你的作品真的很少。

林仕肯:因為台灣這片型幾乎沒有。我不覺得《深夜食堂》是,它還是有某種企圖心跟目標,戲劇張力還是相對有在考量。

李耀華:我跟你相反,我很嚮往那種戲劇很高張的東西。

袁支翔:難怪你們一直都沒有合作!(笑)開玩笑的。大家可以記在心裡,但是以我對二位的理解,以及對於製片、監製這份工作的理解,他們的心思變得很快,很喜歡在變化裡求進步,明天問可能又是另一種答案,但這就是一個創造性的展現。所以,各位編劇如果有什麼故事,還是可以勇敢嘗試一下。剛才我們是就製片或監製如何挑選案子來分享,簡單說,可以比較宏觀地從市場面、現實面、個人主觀來看,也有比較微觀的執行細節,這可能是製片收到一個劇本時,去判斷有沒有興趣、可不可以被執行的一個方向,大家可以參考。接下來,如果今天一個故事已經被你們青睞,實際上要來執行,這個故事一定至少要是一個長綱,或者完整劇本,但是像耀華姐說的需要修改,接著這個流程,以你們的經驗來說,大致上會是怎樣?必須先說在前頭,每一個案子都不一樣。

李耀華:我的經驗是這樣,第一,時間一定很長,大家不要以為很快,沒有。《疫起》做了六年,這算中等,我手上還有兩個案子,超過六年不知要去哪。第二,一定會有新的編劇夥伴進來,目前我的經驗上,好像是一定會發生。案子同一批人,就是我跟編劇、其他監製一起弄,到了一定程度就卡死,大家已經對這個本太熟,想的都差不多了,但還是覺得怪,有什麼不對勁,要嘛結構不對,要嘛人物不立體,要嘛對白怪等等等。這時就會求助,有沒有其他新角度。這當然得去找,例如現在缺的是會寫結構的人、會寫人物的人、會寫對白的人,就是在不同階段,會想要去找不同人來幫忙。

袁支翔:這時問題就來了,就像耀華姐剛剛說的,整個電影過程都在處理人的事。要如何跟原本的編劇,溝通我們需要另一個人加入?

李耀華:直接跟他說啊。一個東西你寫了兩、三年,你也很想死吧,也很想要有人來救你。我目前碰到一個案子是他不要,從頭到尾要自己寫,我就退了,因為我覺得不對,這樣寫下去,還是在那個創作裡面,都是一樣腦袋在繞,應該要大刀闊斧去改。但他覺得不行,我一定要從頭寫到尾,我就祝福他。

袁支翔:背後我想你有一個想法是,建議編劇要有開放性,要能接受不同聲音進來。

李耀華:對。今天要來做案子的人,其實都是為了案子好。當然,每一個人對於「為了案子好」的定義可能不一樣,,但是大家都是為了案子好,那個本位要放開。又講回來了,就是要換位,那個開放度要一直在。就算今天超順利,我不需要別的編劇進來,那導演進來了,資方進來了,一定會有想法啊,這是逃不掉的。

袁支翔:就是改變是在所難免,跟你原本的想法有些不同,妥協也是在所難免。

李耀華:妥協不可恥啦!

袁支翔:都是為了故事好。肯哥你覺得呢?這個過程裡面。

林仕肯:的確,我覺得這一題是雙向的,製片跟編劇們,互相要有開放心情。對我製片來講,電影分成創作跟製作這兩個部分,製作是影像化的過程,那是另一件事,那創作跟製作這兩件事,也沒有誰是絕對厲害或優勢。譬如我做《返校》影集的經驗,就我們幾個加三、四個編劇,之後導演加入,再加兩個製作人,共九個人,我們每天都在互相推翻。

袁支翔:九個人!吵架就對了。

林仕肯:刺激對方啦,不要說吵架(笑)。互相去理解、推翻、印證、辯論,出來的東西,會相對紮實一點。所以我覺得是互相的,兩邊都要有這樣的心境。回過頭來,製片或監製在面對一部電影的過程裡面,有比編劇多了一道工序,就是我要製作執行,這是我們要面對的挑戰跟門檻,這是編劇可能比較不理解的,那在這時我們遇到的問題、挑戰、限制,編劇可能必須體諒,或者給些空間,能讓我們在這個狀況裡面把一部片拍好。

袁支翔:等於說,未來的你、各位編劇,如果碰到好多不同意見,不管是其他編劇團隊,或者是製片、導演給你們意見,不一定要往負面去想,其實都是為了讓故事更好,這個出發點是一致的。接下來想請教兩位,剛剛耀華姐提到,你在優良電影劇本看到一個劇本,一定要改,一定不可能馬上可以拍,那從第一版劇本到最後完成的拍攝工作本,這個差距會是什麼?這不好回答對不對,那我設法再精確一點。很多時候,編劇不是實際執行拍攝的人,能用比較文字化的方式來寫,我甚至見過有的劇本寫得很像小說、散文,好好看喔,但落實到工作本會有距離,就是從一開始劇本到工作本,有什麼你們覺得是特別想提醒大家的?或是特別要注意的?

林仕肯:我對於工作本的定義比較是,第幾版之後,主創們可以開始用這個本來思考與工作。為了讓這件事更可行,過程中就會加入主創們的意見。當然每一個案子都不一樣,maybe在前置或籌備期,就會找主創或演員來開讀本會議,讀本會議之後,其實劇本就會改。比如美術有美術的想法,各部門都有想法,演員也會有想法。通常經歷過這些,才會成就一本決定要做下去的劇本,大概是這樣。

李耀華:那個精神是這樣。劇本在編劇手上到了一定段落,他要完整的是故事的結構,至於每一場戲,實際怎樣呈現、在什麼地方發生,變動會很大。到了這階段,就是進入真正工作本的階段,就是導演等主創們來做轉換,現實面進來了。你剛剛提到有一些本很好看,但是到了工作階段有距離⋯⋯坦白講,這很痛苦,我有一個本就是落入這個循環。它是寫得非常好看的散文,但作為劇本就是不對,沒有一個情節去表達故事裡面的內容,你看小說、散文很順,尤其是散文的話,但當變成劇本,要有情節去支持,不能只是感受,或只是描寫,要有戲。我自己的經驗是,寫散文、小說的人跟寫編劇的人,腦子是不一樣的。一個很好的小說家、散文家,不一定是一個很好的編劇,他也許可以提供很好的故事想法,但真的要做成劇本,我還沒有說到工作本喔,就是分場的劇本就好,都不一定是成立的,因為劇本的結構跟散文或小說,是截然不同。還沒說到對白,因為對白得有人講,那跟小說也是完全不同。這過程就變得有點tricky(弔詭),就是你要怎樣改動?又會回到上面那題,那原本的人,他能改嗎?

袁支翔:所以這個過程沒有一個標準答案可以解決。

李耀華:沒有標準的答案,但是有一個共同原則,就是心胸要開放(笑),要讓其他人來幫忙。

林仕肯:我舉個例子,我們公司的企劃統籌小萱(蕭瑋萱),她出了一本小說《成為怪物以前》,現在我們正在劇集化。她也是去年優良電影劇本首獎得主,好像她身兼小說家跟編劇,但我們在改編的過程中,沒有讓她成為編劇,只讓她成為原著作者,找了另一位編劇來寫。因為對我來說,這個轉譯的過程,有點距離會更好,我目前正在經歷這件事。

袁支翔:明白。就兩位來說,劇本寫到什麼程度,會覺得可以來拍了?或是可以拿出去給別人看了?

李耀華:寫到你看不會覺得怪(笑)。

袁支翔:這是個主觀感受(笑)。

林仕肯:坦白說啦,我自己參與開發或監製的七部電影,到現在還沒有那種心情很積極地說,準備好了!不拍可惜,來吧,拍吧!我現在還沒有是這樣的。每一部在開拍之前,都還覺得有空間琢磨,只是時間到了,得拍了,或不得不拍了。

袁支翔:有時是被現實狀況催促。

李耀華:拍戲是一個氣嘛,有時過了那一個氣,就更沉默了。

袁支翔:而且有的時候,拍出來的也跟劇本不一樣。

李耀華:這不鼓勵啦(笑)。

袁支翔:我正好有機會看到《疫起》的劇本,我看到的那個版本,好簡潔。比方說,有109場戲,只有57頁。哎,怎麼這劇本會這麼短?我分析了一下,裡面的三角形都非常精簡,完全沒有廢話,完全不給你形容一個人、一個杯子,就是一個很容易執行的劇本。但是我看到那個劇本跟最後在電影也有些不同,比方說結尾就不同,電影最後是夏正和安泰河兩人對望,但我看到的那個劇本是沒有的。

李耀華:劇本沒有嗎?

袁支翔:對。

李耀華:那一定是我沒有給你最後的劇本。

袁支翔:哈哈哈,就是要說劇本一直在改。

李耀華:為什麼會有這個我想起來了,這是攝影師傑克(Jake Pollock,包軒鳴)建議的。那時我們一直在想,結局要怎樣比較有意義。有一天開會時,攝影師就說,我們來做一個鏡頭,最後看到夏正就是王柏傑演的角色,攝影機從他旁邊的窗戶凸出去,看到外面好多人,還在外面等,好像有救援的人要進來了,接著再伸伸伸伸伸,伸到那個計程車,就是原本隨便停,然後駕駛沒出來的那台計程車,再從計程車的窗戶伸進去,看到夏正要給女兒的禮物,他忘了拿放在車上。你知道開會是這樣的,那天已經開了四、五個小時,已經覺得很累,突然破天荒來了一個很棒的idea(想法),大家就覺得今天有解,可以解散了。但那時大部分的心情都覺得已經夠了,既然這個ending(結尾)很棒,那就解散吧。回去一想,哇靠,那要執行起來,有超多東西要配合⋯⋯去了那場景發現,那是天方夜譚吧,大家那天開什麼玩笑。現場去到柏傑那個位置,看到他對面有一個門,想到整部片就是在做夏正和安泰河的交錯:一個是原本自私的人,後來去犧牲自己,一個是原本大愛到有點討人厭的人,後來發現人性還是有黑暗的地方,但是最後,他們還是回到站在自我崗位的點。就想,收尾應該要有這樣對望的東西,來表達他們的錯。後來在柏傑ending那位置,發現對面有一面牆,好像可以用特效去做,這把攝影機在那邊伸的可行性要高。

袁支翔:有人不知道我們在講什麼嗎?那一定是還沒看《疫起》,趕快去看!耀華姐,這是發生在後面了?

李耀華:這是發生在勘景。還有一場是謝盈萱吃便當的戲,那戲本來不是吃便當,本來就是王柏傑去找謝盈萱講話,勘景時發現,哎那個房間是幹嘛?帶我們勘景的人說,那是醫生的休息室、交誼廳,會在那兒聊天,才把那戲改成在那吃飯,剛好後面要送便當,這樣比較能連起來。劇本有寫指令,例如夏正要出去,夏正要幫人送便當,但還沒有這麼活,要怎麼在一個場景內出現,是勘景時再接起來。

袁支翔:這個階段決議做調整,是編劇來改嗎?還是主創自己改?

李耀華:主創自己改。

袁支翔:這還是回到有時一些接觸到的編劇會想,為什麼出來會變這樣?改得好像跟我的版本不太一樣?就是過程裡面會有不同變化。我們有準備一題想請問兩位,從製片來看,要建議編劇怎麼來處理劇本從頭到尾可能有的不斷變化、加人進來的狀態。其實耀華姐剛剛已經談很多,就是要保持一個開放的心。肯哥你覺得?你應該也是認同,但有什麼很不一樣的經驗嗎?你有一個比較曲折的⋯⋯

林仕肯:你說《返校》嗎?

袁支翔:對,還有另外一個,你說最後結果卻得到⋯⋯

林仕肯:對,謝謝提醒。去年優良電影劇本有一部叫《恣在年少》,這是我2015年陪導演開始把她的想法丟進劇本開發,走到2019年拿到長輔,之後我們再找外找的編劇,因為我想走的方向可能跟她不太一樣,就進來一起開發。到了2021年,我跟導演的路線與目標確定不同,就協議我把我這部分的著作權讓渡給她,讓她自己再去用她想要走的觀點或目標去完成,目前她又拿到2022年的優良電影劇本、2022年的長片輔導金。認真說,有時分手不一定是不好的。

袁支翔:你們過程裡面也沒什麼吵架?

林仕肯:完全沒有,那是溝通的過程。當我們發現目標跟企圖不太一樣,就開始討論這件事,2021年就放棄了長輔,她重新再申請,好的東西經得起考驗,一樣拿到優良電影劇本,一樣拿到長片輔導金。

袁支翔:但,每一部都可以有這麼好運嗎?

林仕肯:不一定啦!還是要看人。

袁支翔:這算是一個蠻好的結果,是因為雙方都有蠻開放的性格,願意來討論,尋找下一步分手的方法。

林仕肯:看起來,分手好像有點負面,但過程裡面,我們都是保有了雙方開放的心情,才走到這一步。

袁支翔:很難得,我都沒有聽過這種經驗。我們一定會聽過很多不開心的事,而且這種特別容易變成八卦,但其實有很多正面的解決方法,這都回到要有一個比較開放的心情,願意接受我的故事可以被改變,往一個好的方向走,那製片跟監製的心情,肯定也是一樣。最後一個部分,我自己也很想聽兩位怎麼講,因為他們經手製作過的影片真的太多了,加起來不知多少,所以兩個人都想退休了是這個原因(笑)。從他們這些製作經驗中,我們就看劇本階段好了,回頭來看,有沒有覺得哪一部作品,當初在編劇過程可以怎麼調整或換種方式,或許會更好?就是已經被拍出來囉,剛剛提到,很多是被逼著拍出來,事過境遷回去看,可能我當初怎樣做,說不定會更好?

林仕肯:我最有感的是《返校》影集吧。劇本從無到有,再到進前置,只有12個月,要發展八集劇本,每集48-50分鐘,那個量體滿大的,我們時間不夠,而且還要去翻轉已經很好的一個電影IP在那裡(笑),壓力很大。而且說實話,我們的團隊也是相對年輕。拍的過程就知道,不是拍完才知道。《返校》我自己有兩大遺憾,一是女主角劉芸香的角色設定跟生命歷程,我們設定的細節太少,很多時候要靠觀眾自己腦補,比如她的精神情緒狀態,我們沒有認真讓觀眾知道,她是思覺失調還是PTSD呢?我們就會覺得角色不夠立體、不夠鮮活;二是後面不是有現實世界和意識世界在跳嗎?我們也沒有把跳的邏輯跟規則做好,變成最後是我們說了算,假如規則有說好,觀眾在閱讀、觀看的過程可以投入跟參與,才有樂趣,但我們少了這一塊。

袁支翔:一是世界觀,一是角色不夠厚實,原因是時間受限?

林仕肯:的確,這是很大的原因。而且本來難度就高,遊戲本給你的是一個框架、一個氛圍、一個場景,要擴充成八集,真的是有點辛苦。

李耀華:很難,光是八集的分集大綱要寫出來就已經夠累,等於是一整個來龍去脈、起承轉合,要在八集內設計出來。八集大綱完了,還要八集分場,我的媽呀,那又是另外一堆事。當你八集都寫完,除非你真的非常有時間,否則可能八集寫完就要上了,要開始去做了,但你沒有時間從第一集到第八集,好好地看大結構。這跟電影完全不一樣,電影就120分鐘啦。

袁支翔:心有餘悸到現在還在吧?

林仕肯:很可怕啊。

李耀華:我完全可以想像。

林仕肯:前置還在改劇本,還在寫劇本。

李耀華:講一講很毛,我有一個戲也好怕規則講不清楚。

袁支翔:趕快回去檢查!

李耀華:每次開會都有一個提問,他現在到底是要飄還是穿越?

袁支翔:我突然想問,編劇確實會被時間逼著走,有時就會想,這規則我們說了算就算。所以你們會覺得這不可取嗎?

李耀華:我沒有覺得不可取,就是你說了算就算的這個「算」,要是邏輯性存在的,跟一般人的常理認知不可以差太遠。

袁支翔:情理之內,還可以勉勉強強,因為時間永遠不會足夠⋯⋯我們剛剛都在討論拍電影的事情,但拍劇又是另外一個不一樣的世界。

李耀華:要學的太多了,起承轉合、節奏拿捏。

袁支翔:那耀華姐呢?有沒有哪一個經驗是你覺得,哎唷,我好像可以更好。

李耀華:有,以下沒有跟編劇討論過,純粹是個人自我反省,我也覺得是我沒有檢查出來,就是《初戀慢半拍》。

袁支翔:那很最近耶。

李耀華:之前當然有啦,那之後再討論。《初戀慢半拍》不知大家有沒有看,Disney+有,大家可以去看。在講柯震東那角色,他已經快三十歲,還是個小處男,因為害羞,沒辦法跟女生相處,因緣際會認識並喜歡上徐若瑄(Vivian)演的角色,跟他媽媽年紀接近,他媽媽知道後,當然抓狂。徐若瑄的角色有一個兒子,跟柯震東那角色年齡差不多,就等於是兩對母子的事。後來Vivian在跟這個年輕男孩的互動過程裡面,發現她對兒子的關心是少的。所以,最後就算柯震東那角色很勇敢地跟Vivian說出我愛你,但她還是拒絕了他,大概是這樣的情節。這部片包裝成愛情片,但其實是一個男孩成長戲,不一定是男孩或女孩啦,就是這種成長戲,我後來看時,覺得少了兩場戲:一場是柯震東飾演的角色小洪,應該要有一場他跟媽媽很明白地說,不想再受媽媽控制,他媽媽是控制狂,造成他有點小媽寶、小害羞、社交小障礙,應該要有一場讓媽媽明確知道,他不希望媽媽再這樣對他,他以前不抵抗,不代表他贊成,他只是被動;也應該要有一場戲,是他跟Vivian那角色把兩人關係說清楚,後來發展是Vivian不告而別,男孩被迫成長。我覺得要有這兩場戲,才是成長電影的完整脈絡。劇本沒檢查出來,拍完有發現,但那時不太有條件去調,整個氣氛是一個很溫和、很mild的告別,就是男孩跟姊姊告別,跟自己的青春、過去告別,不太可能再去加一場很高張的吵架、對談,或理性坐下來喝咖啡,戲的氣質已經不太可能往這方向做。再來也是預算,不能再多花錢,我們有補拍一場,是看到Vivian跟他兒子本來不太好,但如今變好,共同搬進公寓,同時有一個鏡頭能看出Vivian對柯震東是有想念的。

袁支翔:有想方法補救,但還不夠。但確實,有時在編劇階段很難發現。

李耀華:我覺得是沒有檢查到,那時看就覺得很順,但是尾巴應該要再有一點東西。

袁支翔:這要怎麼避免?多找人來看劇本?

李耀華:是一個方法,找一些你信得過的。

袁支翔:幫你做最後把關,用一雙新鮮的眼睛來看,這個我們身在其中、常常已經有點麻木的故事。好,今天主要分享告一段落,你們有什麼想補充的?我建議你們補充喔,接下來的觀眾提問都沒有很好回答(笑)。沒有啦,應該是說,兩位有很豐富製作經驗的監製、製片,有什麼重要建議能給編劇?沒有嗎?那我來問現場觀眾的提問。現在是高科技,都電子化,所以提問者都在現場嗎?(發現背後銀幕的QR code)哦,這是剛剛大家掃來發問的,難道發問內容這麼身歷其境。我從簡單的問起,有沒有機會當肯哥的小跟班?有沒有機會去耀華姐的公司實習?哎,還是不同人問的喔。這問題應該是說,如果想要從旁學習製片的經驗,有沒有什麼管道?

林仕肯:請關注粉專(笑)。

袁支翔:有沒有暑期實習?

林仕肯:暑期實習一直有,每一年會收一到兩位。

袁支翔:就是上粉專check(確認)一下。

林仕肯:真的,不是開玩笑的。

袁支翔:那耀華姐呢?

李耀華:我沒有辦法。

袁支翔:原因是?

李耀華:很多人不相信我在這個業界二十年來,公司只有一個會計。

袁支翔:你是獨行作戰。

李耀華:我是有一點點⋯⋯人家都說我明明就是社牛(笑),但我確實就是社恐,我沒有一個辦公室的狀態,多半人來了就是進組。所以,我沒有收過任何實習生。

袁支翔:拍攝時可能有?

李耀華:拍攝會有,但那時間很不固定,我不知道何時會拍。比較抱歉。

袁支翔:明白,請接受這個現實。這是某兩位聽眾對你們的喜愛啦。第二題,你們怎麼看台灣在國際co-production(合製)上的難處?

李耀華:怎麼看呀⋯⋯全都很難,沒有容易的,任何一部分。有些我不太知道資訊有沒有更新,我剛剛講的歐洲一些soft money(製作補助),好像台灣的導演並不qualified(符合資格)。

袁支翔:不qualified?一定要有那邊公司參與?

李耀華:有那邊公司參與是一件事,還有就是台灣被定義為一個影視開發相對進步的地方,不需要我們這些資金支持,這是要跟歐洲做所謂co-production的一個門檻。

袁支翔:肯哥你覺得?

林仕肯:剛好去年跟今年都有去歐洲。去年是威尼斯影展的創投,《青春並不溫柔》有去,剛好芯宜導演的最新VR作品也有去;今年是我帶著芯宜導演的《樹人》去柏林,本來覺得有機會,但去了發現真的蠻難的。除了剛剛耀華姐說的門檻,我們不是東南亞、非洲北非等相對弱勢國家,比較難有固定基金去申請,《樹人》這次去柏林,比較是尋求波蘭、捷克、德國這幾個國家的合作,在一些台灣舉辦的交流場合做公開簡報,有些人有興趣,但聊完後發現不怎麼work(行得通)啦。最後對我們有興趣的是一家德國公司,但它主要是做特效,它能申請的可能是法蘭克福當地的地方基金,金額不多,要做這件事,又要走很多管道跟流程。本來有兩個英國製片人,對芯宜導演的創作有興趣,但因為我們不是一個真正的國家,跟他們沒有真正的合作基礎,想跟他們合作,還要找到歐洲第三方,那是一個很複雜的過程。對台灣來說,除非你原本就設定好要這樣做,然後花時間這樣做,否則有點緩不濟急。現在《樹人》即將開拍,還是找不到所謂的國際合製的實質對象。技術面上,又有語言問題,歐洲或拉丁進來的技術人員還要轉譯,又是一道溝通或其他成本無形中增加。

李耀華:2015年拍《德布西森林》時,那導演在巴黎,那時聲音想去法國做,有些補助能拿,但後來認真算,他們開的價錢,不管是做foley、sound editing、sound mixing(擬聲、音效、混音),人員的價錢、設備的價錢、再加上各種社會福利劈里啪啦加上去,再把拿到的所謂法國補助扣掉,其實比在台灣做還要貴。所以,後來是把sound editor跟mixer飛來台灣做,還比較划算。

袁支翔:還是要看狀況,這也是為何耀華姐一開始會強調本地市場的重要性。

李耀華:但co-production如果換個角度想,現在文策院有一些基金是去支持其他國家作品來台做後製,這角度的co-production台灣還是參與啦。最近聽起來,參與比較多的都是後期公司。

袁支翔:等於後期公司會有一筆錢可以賺。

林仕肯:比較不是放在台灣本地的創作者。

袁支翔:我們還是回到跟劇本比較有關係的問題。這題也不容易回答,台灣劇本常碰到的批評是對白文謅謅、很生硬,兩位碰到這種要怎麼解決?這很難解決⋯⋯

李耀華:很難解決,說白了,還是要回到導演對於台詞的認知,他跟演員互動過程中,演員能不能deliver(承載)的這個部分。這不是我們能做的,但我們可以協助判斷,例如提出「是不是不會這樣講話啊?」。

袁支翔:肯哥也這樣認為嗎?

林仕肯:是,這題太難解了。

袁支翔:太難解就先懸置(笑)。但也有像最近《人選之人—造浪者》就被稱讚對白非常生動。

李耀華:我不知道《人選》劇本寫到什麼程度,但我自己跟君陽工作的經驗是,君陽會花很多時間跟演員琢磨台詞,他的標準是夠不夠真,真的會講這種話嗎?昨天另一場座談講演員表演,有講到排戲,每個導演不一樣,有的導演很仰賴排戲,有的導演很仰賴跟演員聊,有的導演跟你講完就現場見,不想跟你多講,他想抓你最自然的樣子。每個導演不同,君陽是會跟演員聊,他也不排戲,就是聊角色,有很多台詞是在那過程中磨出來。

袁支翔:《疫起》的對白也是很自然。

李耀華:但那就跟原始劇本有很大出入。當然,每一場一定要deliver到什麼訊息,或者這個人設是怎樣,這些是保留的,但演員進來後,台詞改非常多。

袁支翔:這又回到劇本走到一個階段後,會脫離文本,會有很多有機的東西進來。下一題是政治,很多人想處理政治,但可能會面對自我審查,政治在故事內容需不需要被閃避?

李耀華:如果你要講政治,就不要閃。

袁支翔:勇敢地去寫,反正你不一定會答應(笑)。

林仕肯:的確是,我接下來可能會有這樣的製作案。除非你這個作品是無需碰政治,若你真的要面對這件事,絕對是閃不掉的。

李耀華:我要講一下,最近《疫起》有些人會說我們沒有去處理(政治),有些人就有意見。坦白講,我不太了解為什麼這會是一個問題耶!我劇本拿到的第一天,就是都在講醫護,沒去講誰在下決策,哪裡有瑕疵,當然有人就會講,你這樣就是沒有去幫醫護做所謂的平反,為什麼他們會被造成關在裡面啦等等。我們去做Q&A時,Q&A通常大家都很開心嘛,映前有問一個觀眾為何來看,他就很嚴肅地說,我就是要來看一看這些被體制犧牲的人,他們的心情是怎樣?很多人對於這案子有想像,每個人對於歷史事件,都會有想要得到的答案跟迴響,這些通通都沒有關係。但是對我來講,從我看到優良電影劇本《煞塵爆》這個本開始,就沒有在講這個事。

袁支翔:不是這個創作主要care(關注)的焦點,比較是人性。

李耀華:如果今天是政治為主的創作,閃的話,也很奇怪,我是這樣想。

袁支翔:確實好多人好奇這一點,政治性的問題。但有時確實,這不是我們要處理這個故事的核心所在,當然是一個方向,但可能是另外一個創作。就像剛剛講的,今天可能換吃不一樣便當,結果就不同,整個就很有機。那肯哥呢?你之前拍的案子處理到政治性的本來就有一些,接下來也有,如果你面對這種,反而是勇敢直面?

林仕肯:基本上我不太閃躲,既然都要拍了,都要講了,閃也閃不掉,閃了又好像在怕什麼。創作某種程度是回到真實跟誠實吧。比如(廖)克發現在在馬來西亞是被點名的人,有點危險,但他講的對我是有感的,是國族、離散、記憶的問題,我是喜歡的,才會跟他一起處理這些事。我們接下來的案子《人生海海》,有拿到長片輔導金,也是在講過往馬來西亞三代人的故事。

袁支翔:既然要說,就誠懇地處理,當然大家選的角度可能不一樣,你就堅定自己選的角度,面對到批評也是真的沒辦法,有時就是不一樣,沒有對錯。也有一些朋友好奇,可能是剛剛提到演員選擇受限,他們想問挑選新人演員的角度跟方式?

李耀華:會找新演員是有戲要拍,一定是看對角色適不適合。做《返校》時,一開始就跟烈姐(李烈)決定要用新人,這案子不會把錢花在請明星。那時海選非常長一段時間,最後選了十個人來上課,曾敬驊是這樣挑出來。女生也有挑一些,同時也有見王淨,王淨那時已經不算全新人,有些演出經驗,我們見她同時也有在為方芮欣這個角色做海選,有些真的是蠻好的演員,但她們不是方芮欣,感覺不是這個角色,後來還是回去選了王淨。曾敬驊是他從頭到尾就是非常像魏仲廷。所以你問怎麼選,選的過程一定有一個角色在那邊,那是我的目的,要把這個戲拍成,我知道我要的形象是什麼,會請演員自我介紹,請他做一些casting(選角)上的對戲,再從中去選。

袁支翔:還是回到角色特性,那肯哥你覺得?

林仕肯:《返校》影集基本上也是這樣選,這三位演員對我來說都是全新,一位可能有一些些經驗,另兩位是完全新。大概花半年吧,把十個有可能的人一起訓練,最後再做選擇才成案,的確都要有一個角色去供我們想像。接下來這些新人怎麼發展,就是另一件事。

袁支翔:透過你們的作品,反而提供了很多新演員出來。有現成真的很好,但有時真的比較難。

李耀華:我現在比較不會這樣想,真的是看片型。你說愛情片,愛情一定要明星帶,恐怖片可以不要,那是一個固定類型,可以嘗試新人,同志片可以嘗試新人,兒童片也可以嘗試新人。如果這個類型可以包裝,不用明星去帶,就可以試。

袁支翔:戲包人的狀態。

李耀華:對。《疫起》項婕如那個角色,我們也大概看了20人。那時的想法是,20-25這個年齡層的女演員,好像有一點斷層,所以有看全新的,也有看演過一兩部的,都有。最後也是種種原因,選了項婕如。

袁支翔:明白。回到演員這件事,剛剛提到選劇本時,有聊到演員找不找得到的可能性。肯哥你的案子中,像《菠蘿蜜》在演員上是相對困難,有很多外國角色,最後怎麼處理?

林仕肯:你說最後找到吳念軒⋯⋯?

袁支翔:你應該有一些市場上的妥協,還有實際執行上的妥協⋯⋯

林仕肯:《菠蘿蜜》本來就是期待落地,越接地氣越好,一開始的確想找新人,導演已經確認有一位移工朋友會來幫忙,但最後因為簽證什麼的沒辦法來台,我們又考量了一點點商業性,才確定是念軒。但念軒我覺得他非常好,他的口條,所花的力氣跟時間都很足夠。反而是女主角沒辦法出來,最後我們怎麼產生?透過導演認識的菲律賓製片,從當地選一個演員,經過casting過程,在很急的狀況下決定是她了。這位女演員在拍我們的片之前,只有一部戲劇經驗,還是相對新人。

袁支翔:明白,演員是一個難題,但好像走到最後都能解決。

李耀華:就是努力再找新人啦。

袁支翔:對,但總之,這不會造成大家在創作上的自我設限阻礙啦,還是可以勇敢寫下去。時間差不多了,大家問題好多,我盡量設法統整在一起回答,但我想在我們前段分享中,應該或多或少都有提到。最後,還有什麼要補充?應該差不多囉。還沒有看《疫起》的,趕快去看,肯哥拍的《青春並不溫柔》,十一月將要上映,請大家矚目。我在一開始提到,從寫劇本到拍出來,真的是一條險路,但也可以指引出一條捷徑、近路給大家,那就是參加優良電影劇本,被拍機會多,還有媒合平台一起舉辦。再來還有一個更大的捷徑,優良電影劇本的案子若有機會入選金馬創投會議,被拍出來的機會超高,這也可以從實際案例看出來,大家可以勇敢試試看。感謝大家,祝各位今天收穫滿滿,未來創作順利。